右相府,书房。
整整一夜,薛岑撩袍跪在冷硬地砖上,面对座上两鬓霜白却不失威仪薛右相,仍是那句话:“祖父,孙儿要娶虞二姑娘为妻。”
薛右相手掌交叠拄着油光水滑紫檀拐杖,胡须微动,不发一言。
一旁立侍薛父沉声问:“你说清楚,要娶虞家哪位姑娘?”
“虞二姑娘,二妹妹。”薛岑清晰道。
薛父不由震怒。
两家人明明默许是他与虞辛夷婚事,他却偏偏要和太子抢女人,娶什么虞二姑娘!
“逆子!”薛父朝着儿子高高扬起了手掌。
“慢着。”薛右相发话,仅两个字便让那扬起手掌顿在半空。
薛父腮帮鼓动,终是垂手退回身边,躬身道:“是,父亲。”
鹤发鸡皮老者撑着拐杖起身,年逾花甲,却依旧身形挺拔,透出浸淫官场多年威严贵气。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孙儿,良久,徐徐呼出一口浊气:“你要娶虞家二姑娘,也不是不可。”
“祖父。”薛岑立刻抬头,微红眼睛里划过一抹喜色。
“但你要记住,为人臣子,忠义不可失。”
薛右相那双深沉矍铄眼睛沉甸甸望向薛岑,用年迈之人特有沙哑嗓音道,“若娶了她,你便欠太子殿下一份情。”
祖父话里有话,薛岑问:“您意思是……”
“虞将军为武将之首,手握重兵,却一直不曾归附东宫麾下。”
顿了顿,薛右相转身,望着书房梁上御赐“忠仁方正”几字,“近年来,朝中一直有废长立幼风声。与虞家结亲后,你更需不遗余力合纵两家,辅佐太子。”
闻言,薛岑怔然。
他如此聪明,又如何听不出祖父是让他利用与虞灵犀结亲之事,拉拢虞家站太子阵营。
众人一直以为祖父身为文臣之首,素来严毅淡泊,从不参与党派纷争,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一场早就算计好利益婚姻。
不管薛家与太子谁娶虞家女儿,都是为了将将军府势力收入太子掌中。
“祖父,是太子党派?”薛岑艰涩问。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薛右相道,“严格来说,老夫是守天下正统之党,尊礼教道义之派。太子是皇上嫡亲长子,未来天子,理应忠君拥护。”
“可是……”回想起昨日分别时虞灵犀婉拒,薛岑握紧了手指。
薛右相看向这个被寄予厚望孙辈,语重心长道:“你好好想想,若是能做到,老夫便应允你与二姑娘婚事。”
一刻钟后。
变天了,阴沉沉风带着些许凉意。
薛岑推开侍从搀扶,忍着膝盖疼痛,心事重重地蹒跚回房。
二妹妹那么孝顺善良,若是知道自己婚事会连累父兄,将他们卷入一个虞家根本不认可阵营,定是更加不同意这桩婚事。
他也不想乘人之危,不想瞒她,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犹豫,他不可能将自己心仪姑娘拱手相让,看着她嫁入东宫。
薛岑只愿卑劣这么一回,至少……
至少二妹妹与他是两情相悦,只要能娶她,只要能解决眼下危机,其余都可以慢慢商量。
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想出两全之策。
想到这,薛岑思绪坚定了些许,提笔润墨,匆匆书信一封,约虞灵犀酉时于城北藕莲池沁心亭相见。
折叠封好,他唤来侍从:“去将这封信送到将军府虞二小姐手里,快去!”
……
天色阴沉,风卷落枝头残红。
宁殷做了一个梦。
第一次,他没有梦见杀戮和鲜血,而是一片氤氲水雾,波光涟漪荡碎了一池暖光。
他臂弯中搂着一个黑发如妖纤细女人,将她压在汤池边缘亲吻索取。
杏眸波光潋滟,咬得狠了,她唇齿间溢出些许可怜哼唧。
软玉般滑嫩手臂缠上他脖颈,湿淋淋,细细唤道:“王爷……”
惩罚般一口咬下,舐去那一颗嫣红血珠,池中传来他冷而危险嗓音:“在这里,该叫我什么?”
“卫……卫七。”
哗哗水响,池中水雾如涟漪般荡开,露出一张熟悉、如花似玉柔媚脸庞来。
宁殷从浅梦中醒来,悠悠睁开眼。
金云寺禅房下密道中,黑漆漆跳跃着两点鬼魅烛火。
他屈指撑着太阳穴,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虞灵犀,还用那样方式逼她唤自己那可笑假名。
摊开手掌,将指尖置于鼻端轻嗅,梦中温柔撩人女儿香仿佛还残留在他指尖,带着肌肤温软湿滑触感……
有那么一瞬,宁殷竟觉得男女媾和或许也不是件肮脏难忍事情。
仅是一瞬,这个念头便如涟漪消逝,取而代之是更深沉冷冽燥郁。
这股燥郁从昨日听闻虞灵犀和薛岑定亲开始,便翻涌于心间。阳光下他们相亲相爱和谐画面,刺得他一夜头疼。
“殿下饶命!”女人凄凉惨叫将他思绪拉回。
宁殷抬起眼皮,阴暗潮湿地上匍匐着一个狼狈女人。
从她剪裁得体宫裳上依稀可以辨出,应是皇城里位分较高大宫女。
她身上没有一道伤痕,却连站起来力气都没了,惨白脸上全是冷汗,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似。
折戟左掌包着纱布,视若不见般沉默伫立。
旁边,还站着四五个战战兢兢下属。
大宫女拼命磕头,仿佛这样自己就能活得长久些,哀求道:“看在奴婢曾服侍丽妃娘娘和殿下多年份上,饶了奴婢吧!”
宁殷等这女叛徒磕足了头,方勾起一丝笑意,极轻地问:“当初勤娘向皇兄出卖我行踪,将我置之死地时候,可曾想过那多年情分?”
“奴婢不敢了,真不敢了!”
叫勤娘宫女根本没想到宁殷能从宁长瑞手里活下来,还将其满门反杀,不禁嗫嚅道,“只要殿下能饶奴婢一命,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宁殷轻哼,似是在掂量这句话份量。
勤娘抓住一线生机,忙点头如捣蒜:“请殿下给奴婢一个将功赎罪机会。”
宁殷把玩着指间短刃,半眯着眼眸,似是在盘算什么。
“好啊。”半晌,他轻松应允。
只抬了抬下颌,宫女立刻讨好地膝行至他脚边。
宁殷勾着凉薄笑,睥睨脚下女人:“我要你爱我。”
就像,虞灵犀对薛岑一样。
此言一出,屋内下属俱是惊愕抬眼,完全猜不透主子心思。
勤娘更是惊惧难安,七皇子这是何意?
宁殷从出生起承受着生父冷漠,手足压迫,连他生母丽妃对他都充满了厌恶。
他偏执,狠戾,善于伪装,短暂人生里充斥着黑暗扭曲,没有人爱他。
勤娘对他只有恐惧,实在不知道如何爱他。可她想活,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指尖顺着那双簇新革靴颤巍巍往上,攥住他衣裳下摆。
求欢……应该是爱吧?
宫里女人都这样做。
那双蠕虫般苍白手刚触碰到革靴,宁殷目光便倏地冷了下来。
“不是这样。”他冷冷道。
虞灵犀手很暖,便是再害怕,她眼眸也始终是通透干净,望过来时眼里有潋滟波光。
全然不似眼前女人,虚假媚俗,眼神混沌没有一点光彩。
只有虞灵犀可以,只有她有那样明若秋水眼眸。
宁殷总算想明白了这件事。
“啊!”
刚碰到衣角勤娘被掀翻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突然变脸少年。
“你太脏了。”他淡色薄唇,吐出冰冷字眼。
“殿下,我可以。”
勤娘瞳仁颤动,哆哆嗦嗦道,“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嘘。”宁殷抬起修长指节,示意女人噤声。
“你该庆幸,我不杀女人。”他道。
勤娘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希望光彩。
就当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宁殷却靠在椅中,忽大笑起来。
他笑得胸腔震动,却不显得粗鄙,反而透出一种愚弄众生讥诮优雅,淡淡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说?”
阴晴反复语气,令勤娘眼中欣喜碎裂,黯淡。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那双将死枯败眼眸之中,又燃烧出滔天恨意。
“没有人会爱你,殿下。”勤娘又哭又笑声音,像是世间最恶毒诅咒。
她尖声道:“你只能被抛弃,被背叛,因为你是个可怕恶鬼……”
咒骂声戛然而止。
没人看清宁殷动作,勤娘便忽瞪大眼,身子软绵绵倒地,没了气息。
宁殷淡然转着指间刀刃,环顾四周剩下几名下属,收敛笑意道:“有谁是被勤娘策反投敌,自己站出来,我可饶他一命。”
其中两人变了脸色,对视一眼,同时朝宁殷扑过来。
勤娘死他们都看在眼里,七皇子肯真饶命才怪,不如拼一线生机!
可才迈出一步,那两人便觉心口一凉,继而两把带血短刃从前胸刺出,钉在密室石墙之上。
他们甚至来不及叫一声,便成了两具沉默尸首。
宁殷擦了擦手指,转过身,除折戟以外另外两人立刻齐刷刷跪下,汗出如浆道:“卑职誓死追随殿下,必助殿下完成大业!”
“起来。既是无错,跪什么?”
宁殷极慢地擦了擦手指,“无所谓大不大业,只要你们别碍事。”
台阶上淌下一滩粘稠殷红,他皱了皱眉,抬靴小心地跨过那一滩,方信步迈上石阶。
“殿下。”
折戟背负重剑跟在他身后,沉声提醒道,“进来京中有流传,说虞二小姐在春搜时困在悬崖一天一夜,和一个……”
他看了眼前方黑衣少年,咽了咽嗓子道:“和一个低贱奴子有染,可要属下将此传言阻断扼杀?”
“为何要阻断?”
少年露出轻快笑意,反问道,“这样,不是更好么。”
折戟眼中流露诧异。
他原以为主子可以借助这场婚事有所行动,而今看来,他更想亲自娶那女子……
勤娘临死前话犹在耳畔。
折戟一时不知该同情虞家姑娘好,还是该为主子担忧,他索性选择缄默。
走出密室,微凉细雨搭在脸颊,宁殷顿足抬首,望着阴沉逼仄天空。
“下雨了呢。”他自顾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