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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后,谢爻和郗子兰开始形影不离,甚至连他去清涵崖闭关,郗子兰亦相伴左右。即便两人之间曾有什么芥蒂,似乎也已消弭殆尽。
宗门上下都猜测两人好事将近,可不知为何,每回有人旁敲侧击,谢爻或默然无语,郗子兰便推说自己身体还未调养好。
无论如何,这场众望所归的婚事,拖了整整一百年。
冷嫣也整整等了一百年。
她耗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终于弄清楚,重玄的护宗大阵看似无懈可击,却并非没有空隙可钻。
大阵传承至上古,内外七七四十九重,外门二十一重,内门二十八重,每一道又由一百零八道禁制构成,只有每日子午阴阳相交的时刻,阵法才会出现一道微细裂缝,普通的神魂无法通过裂缝,但是冷嫣这缕残魂却可以。
只是内门阵法的缝隙出现在子时,而外门则在午时,一边打开时,另一边仍旧完好无损,到头来还是出不去。
她只有一个机会,那便是玄渊仙君和琼华仙子大婚。
这是重玄数百年来的大喜事,一定会打开外门阵法广纳八方宾客。届时她只需静待子时,便能从内门的裂缝中逃出去。
这是冷嫣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
离开重玄能去哪里?她不知道。一缕残魂去不了转生台,也入不了轮回,她的灵府被破坏殆尽,这一百年来强行运转灵力,也无法将魂魄补全。
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即便永生永世做个孤魂野鬼,也比羁留此地,日日看着这些夺去她一切的人好。
她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她已等了一百年,最擅长的便是等待。
……
这一日终于到了。
门派中到处张灯结彩,云霞锦沿着玉阶从山麓一直铺到山巅,上面绣着千种花,百种鸟,人从上面走过,繁花在两旁旋开旋落,旋落旋开,耳边百鸟啁啾,犹如置身一场幻梦。
鸾凤与翼马拉着银车,在各峰之间望来穿梭,颈上系着的玉铃泠泠作响,似乎迫不及待要迎接贵客。
弟子们个个盛装,周身洋溢着喜气。
重玄门自三百年前那场大祸,一直沉寂至今,这一回玄渊仙君和琼华仙子大婚,这样隆重,这样盛大,尽显千载大宗的威严,门下弟子也终于能结结实实地扬眉吐气一回。
喜气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从冷嫣的身旁流过,而她就像河滩旁的一截枯树,一切欢愉幸福都与她无关。
所有人都聚集在招摇宫,她坐在废弃的玄冰窟里。
她死在这里,这里有她最不堪的回忆,可是这一百年来,这里也是她最常呆的地方,几乎成了她的家。
重玄门中阳气鼎盛,她这样的阴物若不想受阳气炙烤之苦,便只能留在这阴寒黑暗之所。
她往洞口走了几步,鸾凤与天箫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为谢爻和郗子兰成婚新建的琉璃宫阙漂浮在云端,九宫十八殿在夕阳下流光溢彩。
冷嫣望着夕阳隐没于群山之中,琼楼玉宇之间有鲛珠渐次亮起,一颗,两颗,三颗……十颗,百颗……千万颗,璀璨如星河,一直延伸到茫茫天际,没入真正的天河。
冷嫣苦修了一百年,她的神识虽细若游丝,却像敏锐的触须,可以探到宗门各处。
她“看见”郗子兰对镜梳妆,还未点染上胭脂,双颊已经晕成一片霞光,她的双眼映着灯火,比鲛珠更闪亮,充满了希冀和憧憬。
长老许青文红着眼眶,亲手替她梳起云髻,簪上带来无尽福泽的嘉棠花,再替她披上用云霞织就的嫁衣,红得像盛夏的火烧云,红得像她的血。
冷嫣从未着过红衣,只有在十七岁懵懂又放肆的梦里,她才敢偷偷肖想一下。
十七岁的梦早已支离破碎。
一百年后,她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穿上嫁衣,就像看着碎片里一个可笑的残影。
她只是冷冷地想,原来她穿上嫁衣,是这样的。
山门口的古钟敲响了第一下,悠悠地回荡在山间,昭告着吉时将至。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吉时在子时,冷嫣也在等待着。
雄浑的钟声中,两峰之间缓缓升起十八道虹霓,再有片刻,谢爻将乘着飞龙,驾着云车,亲自去迎接他的心上人。
然而冷嫣已看不到了。
也幸而她不用再看下去。
她走出洞窟,来到悬崖边。
随着钟声响起,护宗大阵出现一丝裂纹。
冷嫣向远处的繁华望了一眼,视线的尽头,有个着红色喜服的身影。
他也回过头来,目光越过群山,正好看向她所在的地方。
曾经的圣地,因为一个人的死,早已成了不祥之地,大喜之日,他本不该往着不祥之地回望的。
冷嫣没有回避,她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与他对视。
她能看清男人衣襟上银色的云水纹,能看清灯火映照下他如玉的面容,却看不清他掩藏在幽潭般的眼眸里,某种比幽潭更黑暗的东西。
她只是用目光把那张脸描摹了一遍,用仇恨的刀,再一次把仇人的脸深深刻进灵魂里。
接着,她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从山巅上一跃而下,乘着夜风,向阵法的裂缝疾飞而去。
……
一出重玄大阵,冷嫣忽觉自己往下一沉,随即便开始坠落,她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四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不知道坠落到哪里才是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托住了她,坠落的速度减缓,最后她终于落到了实地上,松软、潮湿,她的鼻端弥漫着一股水气。
四周亮起点点萤火般的微光,不知有几千几万点,她总算能看清楚,自己站在一个渡口。
这里自然不是重玄外山,也不是任何一个她听说过、认得出的地方。
河中有无数叶小舟,正随着雾气茫茫的水面飘远。
那点点微光便是从小舟上发出来的,像是江中渔火,只是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是银白中泛着幽蓝,叫人一看便顿生寒意。
她正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忽有一叶小舟向岸边飘来,初时还离得很远,转瞬之间就到了眼前,她这才看清楚,舟上坐着个人,一个银白透着幽蓝的女人。
她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也有了个淡淡的银白轮廓,只是比那舟中的女子要虚淡许多,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在雾里。
而那女子却是凝实的,几乎像个冻得失去血色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