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稍微平一点。”
“不是让你低头,别拿着劲儿,放松。”
徐容刚出场就被尚长容叫停,他停了下来,思考着尚长容要求背后的意思。
戏曲对程式化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但是这种苛刻背后并非吹毛求疵。
如戏曲的步法,进退之间最忌讳的就是废步,而且不同的脚步有不同的节奏,如夹杂在各种身段中的上步、倒步、撤步、蹉步、曲步、垫步、盖步、醉步等,不同脚步之间不同的节奏是与身段架式相匹配的,一台戏都是有机的成体,脚步的节奏把握得好,根才立得稳,身段架式才能美,而且这种美不单单是从正面瞧着好看,从四面八方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好看。
徐容思考了约摸十秒钟左右,问道:“您的是意思是不是说窦尔墩虽然也是架子花脸应工,打四击头亮相出场,但他不是曹操,更不能是费德功?”
“应工”指本来常演某一行当的角色,有时也突破行当去串演非本行的其他角色,这种串行演出一旦形成惯例,便称为“应工”。
徐容说完了,再次走了一趟,这次他浑身上下放松,起重落轻,考虑到窦尔墩是个扶危济困的英雄好汉,他俩胳膊稍微往垂了一点,同时打开的角度也稍微大了一点,视线也不再刻意望像侧下方,而是平视前方,在放松的同时,以更敞开的胳膊呈现人物“刚健、胸襟开阔”的一特点。
对于胳膊到底要打开多少、下垂多少,他其实也并没有明确的尺度概念,只是根据心中的某种不太清晰的感觉走的。
表演作为一门技术,又不像其他严格遵循物理原则和数学法则的技术一般有着极其严苛的标准,在相当的技术掌握下,不同样演员之间呈现的差异,就是天赋、文化、阅历的差异。
尚长容瞧着自己还没提示,就近乎无师自通的徐容,在欣慰点头的同时,又不免泄气。
学生天赋好是好事儿,可是学生不仅天赋好、悟性高,在表演这门行当又站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当老师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了。
他仔细观察着徐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的吐字发音,戏曲和戏剧学习的不同点在于戏剧都是从各种基础的练习开始,因为戏剧培养的不是只能演某几台戏的演员,但戏曲恰恰相反,即使是成名多年的角儿,其拿手的戏也是有限的。
但这种专精导致的结果就是极致的专业。
尚长容记得自己学戏时,师傅和父亲的要求都是让他学“专业”,但是徐容却不同,如果他告诉他“为什么专业”,他心里就忍不住怀疑。
他总是下意识的去探寻几百年来每一个同行都觉得理所当然的行为背后的“为什么”。
最初,徐容层出不穷的“为什么”简直把他折腾的要死要活,老先生都是那么教的,哪有为什么?
徐容隐约猜得到尚长容的难处。
戏曲有其指导理论吗?
肯定是有的,只是因为既有京剧、昆曲、豫剧的类型差异,又有生旦净末丑的行当区分,如果要概述中国的戏曲体系、理论方法、具体技巧,其必然是一门相当庞大的表演体系。
可是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融会贯通,也就导致了戏曲仍然停留在概念层面,至于其具体实操,只能口耳相传,更不用提每一个细节背后的缘由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过去多年的表演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让他可以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唱功的磨练上。
如今他更不执着于对自身帮助更大的做工,尚长容确确实实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卓越的戏曲演员这点,他感受的到。
而他也确实奔着这个方向去的,站在门外看,怎么瞧都是瞧热闹。
练了半晌午,徐容摘下了戴着的胡须,坐在旁边红漆剥落大半的太师椅上,道:“老师,过两天我就得回京城了,院里要排《甲子园》。”
刚刚拧开水杯,抿了两口水的尚长容闻言,轻轻咀嚼着喝到嘴里的一片茶叶。
茶叶是徐容的爱人昨天送来的。
可是此时,哪怕喝着这辈子喝过的最贵的茶叶,也抵挡不住尚长容心里的五味陈杂。
徐容的天赋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拔尖的人之一,尤其是他第一次学《战宛城》时,光凭动作就让人了解他犹豫不决的内心状态那幕,哪怕如今仍他仍记忆犹新,他相信,如果徐容踏踏实实的一门心思扑在戏曲上,未来必将成为能够比肩父亲的一代大师。
徐容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感到欣慰乃至无奈,但更让他感到惊心的是徐容扎实的文化素养衍生的强大的学习能力。
过去三个月的教授当中,他在感慨后继有人的同时,偶尔的也会生出一股力不从心之感,徐容刚开始学的第一周进展速度很慢,似乎他教的的东西和他过去所学有所冲突,他每一次都需要调整之后才能消化。
但是一周后,徐容开始展现其强大的学习力和领悟力,若非声乐基础不太好,导致唱功拖慢了时间,他都怀疑再过一年半载的徐容是不是就能出师。
听到徐容离开,他尽管有所预期,但一时半会儿仍然难以接受。
在收徒之前,他有过犹豫,但是他实在不愿意错过一个这么好的苗子。
戏剧演员的收入不高,但作为影视的上游行业,好歹还能去拍拍电视、电影赚点外快,可是影视圈和戏曲行当向来泾渭分明,没有特殊渠道,根本没有赚外快的机会,也就导致了行当内的人越来越少,人才也越来越少。
可是戏曲又是一门言传身教的艺术,光看书、录像是学不到的,比如表演一个指天的动作,要高指,但不能过高,观众在座位中跟台上的演员成斜线角度,所以设计动作时必须要照顾到台下观众,“台上高一寸,台下高一尺”是戏曲的主要特点之一。
“哦。”
他端着茶杯轻轻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还,还学吗?”
“您怎么会这么问呢?”徐容笑着和尚长容对视着,“我就是回去排个戏,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嘛,回头我还要创个‘徐派’呢。”
尚长容虽然知道徐容在开玩笑,但心情仍不由大好:“好好好,那我等着,对了,回去了也不要把功课落下,要知道没有台下十年功,是没有台上三分钟的,虽说你脑子好使,但是千万不能因为这个骄傲自满。”
在尚长容默默感慨徐容超强记忆力的同时,人艺《甲子园》的的某个创作人员,心中也生出了类似的感慨。
“其实要是论背台词,咱们院徐主任应该算这个,他的脑子里简直就是个剧本库,只要是经典戏剧,他随口就能来上一段。”
之所以发出如此感叹,还是因为突然停下的排练。
人艺的排练厅内,三十多号人愣愣地望着骤然卡壳的蓝田野,心中不由的生出了廉颇老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