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不保持融合呢?”
“你得明白,多重人格障碍症是无法治愈的。医生最好告诉患者如何应对。”
“从心里接受这种缺陷,”我说,“你太悲观了。”
“被人们视为累赘的东西,事实上有可能是无价之宝。”
“我从没这么想过。”
“破坏了人体自身的精巧防御能力,就使他丧失了抵抗力,无法应对发生的一切……他会变得非常沮丧,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医生不应该试图减弱多重人格障碍症患者的防御能力,而应帮助他们获得更容易控制、更有效的防御能力。不过目前而言,这些都仅仅是可能而已,多重人格障碍症尚无法治愈。”
“悲观论调!”我说。
“那也未必。这么说吧,多重人格障碍症患者要想痊愈,必须靠自己。”
今天晚上,我按照比利的要求给戈尔兹伯里打了电话。他还没有查出比利出庭的时间,并告诉我,助理检察官贝林基届时无法出庭。但是贝林基会与准备出庭的律师合作。贝林基说,如果法官同意转院,州心理健康局尚未决定将比利转送何处。贝林基建议将比利转到位于哥伦布市的俄亥俄州中部精神病医院(COPH),或是送到新建立的戴顿司法中心医院。
我今天情绪不好,因为“比利”不告诉我他究竟是谁。我很气愤,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一想到要是比利就这么死了,我都不知道这4个月来是谁在和我聊天共处,我就感到非常痛苦。我一直想让他明白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而且这对我有多么重要,但他还是不说。我并非想取笑或激怒他,但这件事对我确实很重要,我想让他明白这一点……
我问比利他认为生命有没有意义。他说:“没有。人类不过是一个‘生物入侵者(biologicalinfestation)’。”他是从我这里知道这个词的(我是从电影《星际迷航》里听来的)。然而,他认为人类有奋斗目标或者说责任,那就是尽可能地去学习,并将所学传给他们的子孙后代。他一直想回答的重大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必须尝试和其他高智能生物接触,这样才能分享彼此的知识。地球人发现的某些事物,或许正是其他生物寻求的问题答案。另外,如果人类让这个地球变得无法居住,他们就得离开地球到另一个星球上生存,这样才能继续探求知识。我不断问他,人类承受那么多痛苦去探求知识是否值得?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但仍然认为探求知识是人类的责任。
我觉得,他的人生观比我的更为健康。
1980年10月31日(星期五):比利的融合状况比上个星期有所好转,已接近10月前的状况。但他说他的心情变得更糟了。今天他和操作疗法室的伙伴用了很长时间去回忆那场半途而废的暴动。比利说训练别人杀人的事令他很纠结,但内心里又有个声音告诉他必须这样做……
11月2日(星期日):比利早上8点半打电话给我,说他回到病房时发现有人正在给自己收拾行李,因为他周一清早就要被转往富兰克林郡监狱(在那里等待听证会举行)。他走后,他们会把他的东西存在办公室,直至他离开或者再回来。他希望我转告大家,明天到医院去拿他的东西。他非常苦恼,因为他现在尚未完全融合,万一在狱中醒来的是别人,而那人又以为自己被关进了监狱,因此会做出什么傻事。他不知道其实只是在那里等待几天。
11月3日(星期一):“灾难!”
心理健康局决定把比利送往戴顿司法中心医院。戴顿是取代利玛医院的司法中心医院。自从去年5月成立以来,比利就听说了许多有关那里的恐怖传闻。那些人显然是认为检察官奥格雷迪(JamesO’Grady)不会反对将比利送到戴顿司法中心医院,这样他们就能顺利地将比利转出利玛医院,而且这属于横向转移,不需要举行听证会。
我下午1点到达时才知道比利一大早就做好了准备,警车也已经在外面等候了,可是哈伯德却说:“米利根不能走。”
比利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医院工作人员就开始逐步查询将他转至戴顿司法中心医院的建议是怎么回事……
下午1点钟,比利出来了。他显得非常冷静,但身\_体在不停地颤-抖,脉搏也加速到132。他是以单一人格出现的,但我不记得自己曾和这个比利交谈过,所以我叫他m。他似乎认定一切就此结束了。m说令他气愤的不是林德纳医生的背叛,而是自己竟然相信了林德纳。其实相信林德纳医生的不是m,而是另外两个人格。里根则完全不信任林德纳,一直想从背后捅他一刀。里根建议戈尔兹伯里不要再争取召开听证会。
“我要走了,”他说,“大家一致同意这么做。”
他是说“所有人”都要入睡了。我劝他不要太冲动,过早下结论,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听证会是否真的取消了。失去了目前尚存的一点优势,他可能会毁了自己。但我说这些没有用,他的态度很坚决。
想到可能要永远失去比利,我感到非常难过、失望。我哭了很久,试图去看电视,却根本无心观看。我希望有人陪伴,但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第二天,m不见了,比利又出现了。他不停地抓脸,我知道这是他消除焦虑的方法之一。看得出来,他确实非常痛苦、不安。与此同时,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以便留在光圈下并处理好自己的一举一动。
“我必须去,”他说,“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他是指他内在的时间。他很快就要被迫退出,再也无法控制了。
“我大概永远看不到戴顿中心了。”他说。
“你能看到的,”我说,“即使你出不来。”
他摇摇头说:“不站在光圈下的时候,你还能继续思考;然而一旦你入睡了,一切就与死没有两样。我不知道当我体-内所有的人都睡着之后,我在外人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不认为在那种状态下我们还能活很久。”
继续听他说下去,我才明白,他认为某个人醒来后会自杀。
“我不希望你再来看我,”他说,将椅子转过来直接面对我,“我不希望你看到我变成一个植物人。”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仿佛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我爱你,”他说,“但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死。”
“上帝啊!那会让你很痛苦吗?”
“不会……如果我们全都沉睡了,那就和死亡无异。然而你看到我那个样子会非常痛苦。你要为自己开始新的生活,我不能把你带进监狱!”
“可是我能帮助你,做你和外界之间的联系人,帮你传递信息。”
他摇头。
“还没到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我坚持道,“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送你过去。”
“不行。我们必须就此结束。”
我强忍住泪水,不让他看见:“我想和你共度一生。”
“我也是,但如今已经不可能了。我不希望你认为,我会因为和你在一起而受到伤害,因为事实并非如此。我一直都想和你在一起。”
想到就要离开他,我崩溃了。但我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来看他只能让他更加难受,因为他认为他会伤害我。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分离,也知道他痛恨说再见,我只希望在保持尊严的情况下道别。如果他打算继续让自己恶化下去,如果我的探视让他感到屈辱,那么我就不会再强迫他到会客室来见我。我知道自己必须让步,然而仍在不断地寻找话题,只是为了能和他再多待一会儿。
我们有太多的话要和对方说,一辈子都说不完,而现在才说了很少一点而已。
他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很愧疚,因为自己竟然没哭出来。我告诉他:“我也会哭,但是时候未到。”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安静地睡吧!”我说。
他说:“你要多保重。”
“我也想和你这么说,”我说,“带着爱入睡吧!”
分手的时候,我久久地凝视着会客室,因为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他站在那里等金属探测器检查。时间是下午4点整。
我和他在一起时感受到的痛苦和压抑,令我几乎崩溃了。回到住处,我无法继续待在那个幽闭、充满恐惧的小房间里,觉得自己必须走到外面置身于人群之中。无需和他们交谈,坐在他们附近就行。
我下楼走到旅店的大厅里,有人在看电视,我便坐下来写日记。我终于哭了,因为我想起忘记对他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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