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之后,云浮的情绪就在渐渐的稳定,有时候仍会陷入偏执的状态,一日之内沐浴数次,但总体的状况却在好转。
少年躺在床榻之上,双目紧闭,眉间已经细细密密的布了一层冷汗。他嘴中嗫嚅着什么,像是陷入了梦魇。
[漫天大火中,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在一具具的尸体中踉跄行走,周遭烧焦了的糊味,火红的羽毛被热浪席卷着,烧的蜷曲,卷向天空。
“父君……”
“娘……”
难受压抑的无措感,充盈在每一寸的空气中,小孩子终究摔在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了一截停在他面前的青色衣角。
无形的恐惧狠狠的掐住了他的喉咙。
是谁……
小孩艰难的抬起头。]
少年蓦的睁开眼,出了一身冷汗,他指尖还在发抖,那股残留的恨和恐惧刺激的他心跳遽然加速。
良久,少年怔松的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这个梦……
他已经连续做了好多天了。
但醒来之后一点都不记得有什么细节,只有……那种刻骨的怨恨。
一只有力的手揽住他的腰,顾眠凉将少年重新拉到他身边,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他摸了摸少年的掌心:“怎么出这么多汗?”
后背传来的温暖叫他忍不住依恋的靠近,少年窝在他怀里,闷闷的嗯了一声,“做了个噩梦。”
顾眠凉对他的情绪很是敏感,慢慢睁开眼,将他搂的更紧了,“什么噩梦?”
少年细细回想了片刻,只觉得大脑越来越疼,他有些难受的闭上了眼:“不记得了。”
顾眠凉抚着他的头发,有些心疼,“记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明日给你熬一些安神的药。”
少年将这个梦抛在脑后,转过身去,八爪鱼似的攀在顾眠凉的身上,红唇咬了咬他的下巴,黏黏糊糊的,“义父……”
他往上挪了挪,在顾眠凉耳边道:“还想……”
顾眠凉托住他的腰,他原本漆黑的眼瞳深处,变浅了几分,透出些隐约的金色,但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
少年望进他的眼底,片刻后,在他眼角处吻了下,“义父……”
顾眠凉无奈,“昨晚你还说我闹的厉害。”
少年哼哼唧唧道:“现在是现在。”
顾眠凉看他半晌,双眼微眯,然后长臂一伸,将一旁的薄被掀开,盖在他们身上。
……
妖皇宫。
侍卫匆匆自外面进来,恭敬道:“陛下,赤君殿下求见!”
妖皇看着案上处理的差不多的奏折,揉揉额角,“让赤君进来吧。”
少年被恭恭敬敬的请进来,妖皇望着周身气质沉淀不少的少年,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随即温和道:“过来坐吧。”
少年行礼完毕,一撩衣摆坐下,“陛下,我今日过来,是专程过来谢谢你的。”
侍从上了茶水点心,少年拦住侍从,亲自斟了一杯敬向妖皇:“这些日子,实在是麻烦您了。”
少年眼神认真,那些阴暗的记忆似乎被深深的埋进最深处,偶尔可窥见一丝,但的的确确正在伤愈。
妖皇眼神欣慰又复杂,他喝了口茶:“你懂事很多,像是突然就长大了。但孤……倒是希望,你永远都不会长大。”
少年指腹摩挲着杯壁,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才道,“我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子。”
“陛下,”少年斟酌道,“族中现在的情况如何了,要不要我帮忙,上次给封炀的那罐血,够用吗?”
妖皇看了他许久,温声道:“你才刚成年,还没有真正去外面看过,”他像个和蔼的长辈,“这里不用你,孩子,出去看看吧。”
“出去看看,在广袤的天空之下飞一飞。”
少年微微出神,然后摇了摇头:“等族中的事情解决了,我再走。”
妖皇道:“也好,”他拧眉思索片刻,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对少年道:“云浮,你随我来吧。”
语罢,他朝着妖族的藏书楼走去。
那里藏着妖族万族的习性,以及有史以来的卷宗,各族野史,天赋传承,是整个妖族的重中之重。若非重要之事,绝不会允许其他人随意进入。
少年一愣,随即连忙跟上去。
妖皇带他进去之后,径直到了放置赤羽一族的族卷的区域。
除了放置族卷的地方,旁边单独隔出来了一个区域,只不过上头放的物品并不整洁,大部分残缺不全,沾着斑斑血迹。
少年心中隐有猜测,迟疑道:“这是……?”
妖皇神色严肃,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这是赤羽一族遭到血洗之后,孤代人进入赤羽族库中抢救出来的物品。”
“……”
少年眼神一颤,他走过去,指尖拂过那些残缺不全的东西,心中涌起来自血脉深处的奇异灼烫感。
“这些东西本来是应该在你成年之时,就交于你保管的,但后来出了些事情……不过现在也不晚,云浮,你可以将这里的东西带回去。”
少年没说话,认真的看着架子上摆放的东西,其实也不是很多,基本都或多或少有所残缺。赤羽族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
妖皇叹息:“是孤没用,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到屠杀赤羽族的凶手。”
少年神色稍敛,“能瞒着您,悄无声息将赤羽族屠杀,此人实力定然恐怖,陛下能将这些东西抢救出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摩挲着一本残卷的纸页,望着上面的斑驳血迹,脑中忽的闪过什么。
这种沾了血迹的赤羽古书……义父那间竹屋里,也有一本。
少年手指不自觉的攥紧:“陛下,我义父……有没有来这里借过赤羽族的古籍?”
妖皇道:“未曾,妖族的藏书之地人族断不可能进来。”
“……”
少年脸色微白。
妖皇:“怎么了?”
少年沉默良久,以往忽略的细枝末节慢慢的被回想起来。
为什么他恰好会被捡到收养,为什么偏偏义父就有那本记载着唤灵法阵的古籍?
是捡到他的时候,义父就在赤羽族吗,可义父又是什么原因在赤羽族的呢……
纷乱繁杂的思绪刺的他大脑又开始发疼,少年眼前晕了一下,扶着书架的手用力,骨节就泛起青白之色。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了无数的哀鸣,夜空中飞舞的赤鸟之影,血迹,火光,以及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像……”
少年控制不住的锤着自己的脑袋,踉跄的撞向一旁,架子上的东西叮呤咣啷砸了一地。
他耳畔传来妖皇的声音,但这声音越来越远,到最后再也听不清。
……
竹屋。
夜幕清澈。
流水的月光照进窗内。
少年醒过来的时候,顾眠凉正闭眼坐在床边,温润的侧脸落了些暗影。他闷咳两声,撑着坐起来。
顾眠凉被他的动作惊醒,忙将后面的枕头垫在他背部,拧眉问道:“今日怎么回事。”
少年罕见的沉默,下意识的躲开顾眠凉的手。
“……怎么了?”顾眠凉抬眸,思索片刻,“妖皇与你说什么了?”
“义父,我问你几件事,”少年眼睫轻颤,“你要认真的回答我。”
顾眠凉微怔,“好。”
少年深吸一口气,“那记载着唤灵法阵的古籍,是赤羽族族库里的东西,我原以为你是与陛下借的,但今日陛下告诉我,你并未借过任何古籍。”
他一双凤眸藏着不易察觉的无措,“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你为何就单单收养了我,在哪捡到的我?”少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激动,于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声道:“……赤羽灭族,与义父有关系吗?”
“……”
良久的沉默。
顾眠凉的影子落在床榻间,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微微晃动了一下,昏暗不清。
少年眼神慢慢变了,渐渐松开握着顾眠凉的手。
在彻底松开之前,却反被握住。
少年下意识一挣。
“云浮,”顾眠凉微笑道,“别多想。”
“我捡到你真的只是意外,那时候刚刚到妖族,本欲拜见,却时机不巧,刚到赤羽族前,就看见你从里面浑身是血的飞出来。”
“我这才有机会救下你。”
顾眠凉摸了摸少年的头,温声道:“赤羽族的事情我也很难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少年皱眉:“那古籍……?”
顾眠凉面容温雅,“那是你逃出来的时候,藏在自己玉坠里带出来的。但你那是灵力低微,根本打不开……”
他眼中划过一抹歉意,“我担忧里面有什么别的东西,就擅自做主看了看,这才找到了那本古籍。”
少年眉头皱的更深,“玉坠?”
他从未见过这东西。
“在哪?”
顾眠凉微顿,片刻后,手腕一转,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坠就出现在他手中,玉坠下方刻着一个小小的‘浮’字。
他看着少年怔松的神色,清雅的声音令人信服:“若不是这玉坠上的浮字,我又怎会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将他手中的玉坠拿过来,颜色发红,入手温热,这确实是赤羽一族才会有的玉种。
他几不可查的松了口气,身体渐渐回温:“怎么不早点给我……”
顾眠凉叹息一声,将他揽在怀中,“早些给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多想。”
少年闷闷的抱住他,小声道歉:“对不起义父,我下次不会了。”
顾眠凉眸色变深,微微一笑,“嗯。”
少年想了想,“义父,后日随我一同去一趟赤羽族地,我将妖皇陛下交给我的东西放回去。”
顾眠凉:“好。”
——
一日后,夜晚。
赤羽族族地。
今日无风无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顾眠凉撑着一把竹伞,牵着少年的手,走进了赤羽族的后方祖居之地。
这里与前方的大殿不同。
两侧是高高的石壁,成一个峡谷的模样,矗立着崎岖高耸的乱石,乱石的缝隙里伸出来粗壮的梧桐树,依稀可以看见一个个空荡的巨大鸟巢。
似是这里多年无人踏足,聚起的阴气伴着落下的雨丝,有些阴森的凉意。
少年指尖捻出一簇灵力,并指一弹,顷刻间,还下着幽微细雨的山谷石壁两侧,就亮起了一排排照明用的火光。
这火光不怕水,将周遭雨丝落下的轨迹都照的清楚。
少年偏头,对着身侧的男人道:“走吧。”
两人一步步走进去,顾眠凉只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隐约的阴气也愈加浓郁,几乎化成尖锐的羽刺,那股不可忽视的敌意似乎要狠狠的刺进他的骨头里。
他步履一停,看向旁边的少年,“……你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么?”
“嗯?”少年疑惑:“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顾眠凉微微眯眼,旋即不动声色的摇摇头,温和道:“没事,继续走吧。”
越靠近祖居之地的最深处,顾眠凉的脚步就越慢,似乎是下雨的缘故,他后背的衣服有些湿意。
少年毫无所觉,指着前面那颗最古老的梧桐树,“那里就是族库所在之地,在地下,”他望向顾眠凉,弯了弯眼睛,似有期待,“义父与我一同进去吗?”
顾眠凉绷住微微发抖的手臂,稳稳当当的撑着伞,“我送你到入口,你放好东西之后出来就行。”
“好吧,”少年有些失望。
顾眠凉微微一笑,松开牵着少年的手,藏在袖口中之后,那手指却蓦的攥紧,隐约有殷红的血渗出来,他将少年送到入口处,温声道:“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