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极累,自然也带不上多少语气,可这两句话,在秋葵心中却若然有澜。沈凤鸣原本并不想做这个云梦教主的,却被迫做了,如今在江湖中名声已传,可他却又不久于世——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沈凤鸣接着道:“‘一源’历来单传,到了大约五十年前,‘一源’的传人诞下了一个女儿,其后便始终无出。好在‘一源’并不觉得女子与男子相比有太大不同,倾云梦所学,也便传予了这个女子。女子的邻里,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她容貌极丽,气质特殊,而她每每弹奏琴曲,琴音似都极为动听,仿若含有魔力,便都叫她‘魔女’。这称谓,并无恶意,不过巧合。”
他说得有些艰难起来,语越慢了。“‘魔女’背诵完云梦全部秘学之后不几年,父母先后病逝,她那时却才二十来岁,孤身一人不甘寂寞,便涉入江湖。其时宋室已然南迁,可旧都开封、洛阳二地,多少世家豪杰都不愿南去,表面上常陪宋廷降臣一起,与金官饮酒,以期和睦,但大多数人不过虚与委蛇,不见天日之时,也常杀金人以泄心头之愤。‘魔女’初到中原,便撞破一名世家子弟与一队金人交手,她见那世家子弟人寡而对手众,便出手相帮。其实——即便没有她相帮,那人也决计不会落败——他们必不会在没有把握时出手的。
“那世家子弟对‘魔女’一见倾心。也便是这‘一见倾心’,大概,消弭了以‘魔女’之才貌原本可能要在江湖上掀起的诸般风浪。‘魔女’见人家爱她,她也便爱人家,跟他走了,只是——女子与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有些事依附上了,便割舍不得,到最后她才得知这世家子弟其实正妻侧室早有了三房,可那时,已情深难断了。”
沈凤鸣说到这里,稍稍休息了一下。颊上黑色重了一些,他免不得露出些痛苦之色。秋葵不知他为何提起了这“魔女”的情事,但算来与他的身世必有关联,也便不再声。
“你大概……根本没听过,昔年洛阳有个沈家吧?”沈凤鸣说到这一句,才将目光抬起,扫了她一眼,随后又复归去,仿若此事与己并无关系,淡淡续道,“三十年前,洛阳沈家,论武功虽然称不上名震武林,可在江湖上也有那么一点儿名气;论家产虽然远逊明月山庄,可在世家豪绅比比皆是的洛阳,也能排得个第三第四——总之,是个不上不下,却也有头有脸的门户。‘魔女’跟随的那位世家子弟叫作沈雍,是沈家的长子,他对她,却也不是假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是再纳一房;‘魔女’用情已深,即使做个侧室,也心所甘愿,如此,她便嫁了过去。听来皆大欢喜,只是沈家正妻侧室,都出自名门,‘魔女’来历不明,长辈当然不喜,虽然沈雍坚持娶她进了门,但为了摆平家中如许多关系,也很难再对她再多加回护。”
他咳了一咳,要消去声音里的喑哑。“后来,沈雍成了沈家家主,‘魔女’也给沈家添了一子,不过她不愿依沈家的辈分给这孩子起名,因为,她临盆前夜,曾梦见天鸟鸣于云梦之泽,她觉得,这是个征兆,提醒她,这孩子更该属于‘一源’、属于云梦,而非属于沈家。为此,她叫那孩子作‘凤鸣’。她倒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儿子争沈家什么东西。于她来说,‘一源’那些不得不传下去的武学,才是她对好好养大这个孩子最大的期待。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吧。女人,又怎能对自己的男人完全无所期待。那沈雍知道‘沈凤鸣’将来是不可能继承沈家的了,而他身为家主,更不欲家中不和,所以虽然极力叫人照顾好这母子二人,但自己却甚少过来,‘魔女’每日寂寥之时,便只有在庭院中弹琴,弹的最多的一曲,就叫作‘湘君’。‘沈凤鸣’虽然年幼,却也在心里给自己母亲不平,可‘魔女’对他说,‘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不要我们了,只是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只顾着我们’。待到‘沈凤鸣’再大一些,他心里便愈清楚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他常常想,‘待我大了,我定不让我的女人这般孤苦伤心’,因为他深信,沈雍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来看他们,可若要来,却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抬眼,望见那个也正望着自己的秋葵——她竟听得专注,不曾避开他的目光。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该救你,但是,救你,也只需要……一个理由。”
秋葵遽然动容。她心非坚石。她从不知他的一言一笑,竟也有一日会让她心痛如绞。这个还没讲完的故事耗尽了他所有剩余的清醒。黑色便在此时蔓过他的面容,她觉得,她的世界也与他一起,一点一点地暗去了。眼前好模糊。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怕那个一直拿性命保护着自己的人,就真的要这样离去了!
她掩面失声,众人听得有异,齐齐闯入。暗色四合,吞噬了沈凤鸣整个身体,连那脊背上唯一的净地,也消失殆尽。几个少年都已惊呼起来,就连苏扶风面色一时也变了好几变,抬头向身旁凌厉狠狠看了一眼,凌厉似乎明白她这个眼神的意思,默然跟着她退去了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