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楹”轻车熟路地驶向夏家庄侧门外的小巷,着实不像是第一次来。卫枫面色好像更难看了些,加紧催了马,也跟着拐进巷子里。前面的卫栀听得动静,扭头瞧了一眼。 卫枫将辔绳一甩,长身而起,双足一顿,身形离车掠向前面车厢。他人虽魁梧,可轻身功夫竟是不弱,忽烈烈如一阵疾风,便落在了卫栀的车厢之上。卫栀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手中收缰:“二哥你好慢。”沈凤鸣已钻出车厢勒停马匹,抬头只见前面“蓝楹”渐渐停了下来,卫枫旋身下地,骂道:“你作什么鬼,四妹这般疯,你还帮着她疯?”一掀车帘,对着躲在里头的卫楹:“信不信我告诉爹去?” 沈凤鸣对此情此景只好打了个呵欠:“来都来了,你不让人进去?” 那个始终默默无语的车厢里忽然有了动静。大约是认出了沈凤鸣的声音,车里的人猛地站起跳下车来,回身向他看:“沈……沈公子!”果然是卫楹。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白色,多半是为了能不起眼地溜出来之故。但眼中盈盈若有光,显得楚楚可怜:“沈公子可知夏二公子眼下,是什么情形了?” “怎么问我?”沈凤鸣道,“你天天来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卫楹微窘,还是卫栀笑着接话,“凤鸣公子不要取笑我这四妹了,她面皮薄,来是定要来的,可每回都在这后巷里打个转,偷听几句墙根就回去了——可不敢进去。我也不敢放她真去啊,这可是夏家庄,万一给人家当刺客给捉了,多难看。” “你还知道啊?”卫枫气道,“临安城里没处给你玩了是不是,背着爹纵着她来这里偷偷摸摸的,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节骨眼?天天这么闲,要不你也找个人嫁了?” “二哥,干嘛发这么大火。”卫栀还想说什么,却见卫枫指着马车:“你们两个都上去,现在就回家,往后也不准再来,否则我立时便告诉了爹,你连家门都休想出了。” “哎,我说,”看热闹的沈凤鸣开口,“你们就没想过,从大门进夏家庄?” 卫楹抬起头来:“可以么?” “你不是想知道君超现在是什么情形?”沈凤鸣道,“既然那么想知道——既然从后门得不到消息——那为何不从前门进去?卫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武林世家,大大方方登门拜访,夏家庄不给你开门?” “但我只是个晚辈……” “晚辈怎么了?再说你也不是别的晚辈。”沈凤鸣道,“夏家庄上下,谁不知道是你帮着他回来的?” “行了,别说了!”卫枫打断,“沈兄,这事你就别——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我也不瞒你——我们家是在同孙家谈四妹的婚事,反正这事差不多已定了,这几天就准备往外发帖子了。我方才与你解释过,不是我们家对夏琛有什么意见,也不是同夏家庄有什么过节,只是——只是夏琛他这个样,我们不能把四妹搭进去啊!” “不想搭给夏琛,就搭给孙觉?这么匆促地就要定婚事,莫不是怕夜长梦多,耽误你们与孙家结交?”沈凤鸣冷笑,“且不说这事卫楹姑娘愿意不愿意——你们知道孙觉是什么样人?” “沈公子,”还是卫楹开口,“多谢你的好意,我——我原本确实是不愿意的,不过前两天,爹找我长谈了一宿,我已经应允他了。” “好,当我没说,”沈凤鸣摊手,“你都应允了,还出来看君超?” “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就最后一次。不然,我也没法安心。”卫楹说着握了握拳,向卫枫道,“二哥,我就照沈公子说的,去正门求见一次,你们……若是愿意陪我一起去,就一起去,不然……我就自己去。” “你真是没完了!”卫枫伸手便来拉她,倒是卫栀伸臂一拦,“这不是很好么,二哥,让她看一眼死心。”便向卫楹道:“姐陪你去。你上车。” 卫枫还待发作,沈凤鸣悠悠道:“你也别把人逼太紧了。你这四妹的脾性,你再拦着,怕要适得其反。” 卫枫哼了一声,拂拂袖,倏然又起身前掠,落到那姐妹两个的车辕上。沈凤鸣眯目看着他的背影身形。他虽看似身高人重,可落下时那车并没有多余的晃动。轻功习到这个程度的,身手应该都不会太差,而这只是个名气远逊其父兄的次子。若用夏家庄来比较,已离开的田琝自不用提,而一向用功的夏琛只怕也并不能做到这个程度,无双卫看来绝非浪得虚名,至少在本家这年轻一辈的武学造诣上,已然胜过了夏家庄,算得是后继有人。 他也驱车向前,跟随着绕至夏家庄正门。卫栀和卫楹已然上前敲门等待通报,好巧不巧,却见刺刺正走了出来,想见适才自己离开武林坊之后,她决定还是先拜访夏家庄。沈凤鸣当下里抬手招呼。 刺刺见他,有点意外,正近前来要说话,迎面却先被一个陌生少年拦了去路,只见他一个作揖:“这位姑娘也是夏家庄的朋友?在下卫枫,姑娘风姿不凡,不知怎生称呼?” 从沈凤鸣这面看去,恰好能看到门口的卫栀见了卫枫这举动,捂着嘴向卫楹发笑。其实先前卫栀自己在“无双车马”径来拍沈凤鸣说话,与她这二哥堪称如出一辙,可男女毕竟有别,兄妹两个与沈凤鸣套近乎若还算不上“孟浪”,那么卫枫如此这般去与刺刺搭话,至少也足称“唐突”了。 刺刺一时停步,怔了一怔,刚抬起一双手准备回个礼,沈凤鸣已经上了前去,咳了一声,替她回答:“单刺刺。” 按理说,他当然绝不该替一个姑娘把她的名字随意透露了出去,可——单刺刺应当是个例外。果然轮到卫枫怔了一怔,他然后面色微变,腾地退开了一步,以十万分的知趣口吻连连躬身道:“得罪了,得罪了,勿怪,勿怪。” ——在这个江南,大概已经没有一家一派不知道夏琰与单刺刺是什么关系,也没有一门一户没听说过夏琰已然击败了号称“第一高手”的拓跋孤。即使夏琰已经失踪超过一个月,即使坊间传闻他与单刺刺多已恩断义绝,可但凡不是嫌命长的,当绝没有一个至于敢公然去搭讪刺刺。 左右,眼下知道刺刺来临安的人也多了起来,沈凤鸣并不指望能将这消息当作秘密来守住。那东水盟若真是要因了自己告诉卫枫才得知刺刺前来临安的消息,那倒反证明了瞿安与之没有关系,也证明了曲重生在临安的消息网渠实在并不怎样。无论如何,等他们能有所行动,恐怕刺刺早就离开临安了。 既然沈凤鸣已经答了,刺刺便只朝卫枫笑笑,跟着沈凤鸣走到马车旁:“我以为沈大哥晚上才来——我还准备返去苏姨那学暗器针法呢。” 她这一笑实在令卫枫越发惆怅,怅怅然也走到自家马车旁,叹了口气往车轮子上就坐下了。这当然绝不是说卫家二少对一个姑娘一眼就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只不过突然领悟了——原来笑起来这么好看的姑娘,大多都与自己无关。 “我调查点事,碰巧就转回来了,一会儿还消走。”沈凤鸣道,“你见过夏庄主了?” 刺刺摇摇头:“夏伯伯不在,我和伯母说了一会子话。” “君超怎么样了?”沈凤鸣问到这句的时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面卫楹和卫栀已经被请进去了。 “还是一直没醒,日夜让人守着。”刺刺道,“伯母说,原本过了上元,他们就该启程到梅州去了,不过因为君超一直不好,朝中便给了夏伯伯一月的宽限,让他在临安多留些日子。” 她停顿了一下:“想必也是禁城里头还没找到能替他的人,好不容易平稳下来,他若一走又要生乱。夏伯母也是说……说希望这一个月里,能等到君黎哥回来,不然,她担心……不知怎生收场。” 沈凤鸣点点头:“你先去凌夫人那安心学着,等我与秦松说好,明日你们就动身。” 当下里道了个别,走出几步,沈凤鸣却又叫住她:“刺刺,还有一事……想问问你会否知晓。” 刺刺转回身,见他似郑重又似犹豫,不免也凝了面色:“什么事?” “你爹以前……与瞿安有没有什么交情?” 刺刺表情黯淡下去:“你还是觉得……我爹的死和瞿前辈有关?” “不是,我是想问你爹有没有提过,或是你知不知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交情。毕竟,你爹以前是‘朱雀山庄’的‘星使’,而瞿安那么多年都在朱雀山庄……” 刺刺摇头,“要说特别的交情应该算不上,我记得爹来凌叔叔家里的时候,好像只是同瞿前辈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话,但是……” 她稍稍一停,“方才你同苏姨说话的时候,我确实也想了想,应该……当年,是我爹将瞿前辈带去朱雀山庄的,因为都说,当年朱雀身边重要的人,几乎都是他引荐去的。所以……所以若瞿前辈真的……恨朱雀,那他应该……也恨我爹。没有‘交情’,若有的话,想来也只有‘过节’。” “是这样……”沈凤鸣沉吟。 刺刺抬头:“所以如果真是他对我爹下的手,也——也能说得通。你是不是就想问这个?” 沈凤鸣摇摇头:“我倒不是此意。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什么。我最近的许多猜测最后都落了空,只是一问,你别太放在心上,若然寻到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定与你说。” 刺刺知他半是安慰之意,也不寻究,点了点头。 别过刺刺之后,眼见天色已不是那么早了,卫栀那姐妹两个还没出来,沈凤鸣心忖寻秦松一事耽搁不得,心下暗叹了一口,也懒得与卫枫招呼,调转车便走。 没转过半条街,忽听后面喊:“沈兄留步。” 沈凤鸣探头一看,只见卫枫孤身追来,车也没赶,便道:“何事?” “沈兄,就是……我方才在想,不管怎么说,四妹那时的事情,都多亏沈兄帮忙,不知沈兄肯不肯赏脸,到家里吃顿便饭,家父家兄,定不吝重谢。” 沈凤鸣失笑:“我发现你们卫家特别喜欢四处结交,不过我却不大喜欢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 沈凤鸣不置可否。若然他去往卫府赴宴,先不说卫家是否另有居心,单是这一件事本身,因着他这黑竹或云梦的身份,恐怕便要被江湖中人大肆渲染,诸般歪曲。便只道:“依我看,你们虽然想攀孙家这门富贵亲戚,孙家却也要靠你们才能在这武林立足,你大可不必费这周张来堵我的嘴,就算我真把四小姐的事情说出去,孙家恐怕也不敢出声嫌弃这门亲事。” “沈兄多虑了,我们自然是出于感激真心。”卫枫道,“要不然,沈兄说,想要我们怎么谢你——卫枫人微言轻,总也尽力做到,免得你以为我不过是逞口舌之快。” “若真是为了四小姐谢我,那让四小姐请我几杯酒如何?”沈凤鸣笑道。“府上我是不敢叨扰,若是在城中寻一静雅小楼,美人为伴,那倒有些意趣。” 他把话说得有些轻浮,只等着卫枫断然拒绝,哪料卫枫一个拊掌:“可以啊,只要沈兄肯赏脸,等四妹出来咱们便去。” 沈凤鸣只好皱眉:“二公子如此说,那倒是不敢不从了,只是我今天另有要事,若四小姐当真有心,不如明日?” 卫枫啧了一声,笑道:“那便明日——明日此时,还是我和三妹陪她同来——我爹和大哥,就不令他们来扫兴了——沈兄意下如何?” 沈凤鸣已知他果然通透——卫枫或卫栀都还好说,卫矗和卫槙若掺和进来,这一顿酒当然就另有意味。当下道:“那很好。地方呢?” 卫枫一笑:“沈兄快人快语。我听闻‘风月盏’的梅花酒不浓不淡,甚是宜人,很想去尝尝。沈兄若觉不妥,改换地方也无妨。” “‘蓝桥风月两相忘’……”沈凤鸣微笑,“是个好去处。看来二公子是好酒之人。” “谈不上谈不上。”卫枫摆手,“我若好酒,就不会到现在都没去尝过了。只是想着——那梅花酒嘛,你我当不嫌无味,三妹四妹也不致辣口。馋倒确实也有点馋,沈兄若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 沈凤鸣没有反对。虽则原本希望能得间隙与卫楹单独说话,但想来机会甚小,便明日赴此酒局,再观后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