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想着,一边听着自己低沉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请您放心。我十分乐意倾听您的苦衷。
切斯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苦笑着说∶感谢您感谢您还愿意听我说这些事情。像我这样背弃了自己职责的医生。
他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在我们一无所获的那个夜晚,切斯特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甘心的邓洛普教授决定在我们扎营的地方多停留一天,继续寻找。那是个寒冷的夜晚。
我在帐篷里,独自一人,睡不着觉,太冷了。于是我决定起床活动一下。我离开帐篷,在篝火那儿取暖。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惨痛的哭声与哀嚎。我们扎营的地方位于一片荒原之中,周围都是枯萎的草地。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好奇心旺盛。当时我跟随邓洛普教授一同前往无烬之地的时候,满心以为我们能发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我却失望了。
于是那个夜晚,在我听闻那阵哀嚎的时候我正好睡不着觉,又觉得这一次的旅途过于无聊我就往那儿走了过去
说着,切斯特的目光逐渐变得空洞而茫然。他不自觉停了片刻,目光中闪过惶恐、紧张与深深的愧疚。
西列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那是个人。我说不上来那可能也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切斯特低声说,他的下半身变成了雕塑。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用双手拖着自己沉重的下半身,在地上爬行着。
西列斯一怔,心中升起了浓重的寒意。
又是雕像
切斯特说∶他看见了我,就拼命地抬起上半身,
我呼救。他在地上爬了不知道多久,
我看见他的手指、上身,全都血肉模糊。
可那副场景太可怕了冰冷的月光、枯萎的荒原、地上的爬行的半人半雕塑,还有周围的狂风、地上的血痕,那不知下落的部落遗迹
我一下子吓坏了。我不敢相信我会碰见这样的怪物。我完全忽视了那家伙的呼救,,我不知道要如何拯救这样的人他怎么会变成雕像
于是我逃走了。落荒而逃,像是被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追逐着。我逃回了自己的帐篷,彻夜未眠。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四散开来,去寻找部落遗迹的时候
他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越发低沉、畏怯和颤栗。他望着西列斯,像是祈求一般∶您觉得我杀了他吗是我见死不救,是我杀了他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非常理智地说∶不。切斯特医生,当时您只是吓坏了。况且,我不认为他还有救。
一个下半身变成雕塑又或者被封入雕塑中的人。西列斯不觉得切斯特能救他。
切斯特望着他,隔了许久,他低声说∶或许的确如此。只不过我仍旧无法原谅自己。我自诩为优秀的医生您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可实际上,我救不了所有人。
西列斯说∶您对待自己太过于苛刻了。
请不要安慰我了。切斯特苦笑着说,当然,我很感激您的宽容但是,我无法这么宽容地对待我自己。
西列斯暗叹一声,保持了沉默。
无烬之地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吗切斯特喃喃说,我此生恐怕都不敢再去往那边了。至于您的那位学生,希望您能劝告他,在考古过程中,如果碰上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要过去查看。
那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毕生噩梦的来源
西列斯点了点头,认真地应下∶我会提醒他的。
切斯特接着说∶至于您我相信,在听了这些事情之后,您对于无烬之地,也应该有一些概念了。那是个疯狂的、充满了秘密的地方。
要是可以,我真希望您一辈子都不要前往。但是我想,您也肯定有着自己的见解与思考。无论如何请您务必注意安全。
我会的。西列斯低声说。
说完了这些事情,切斯特看起来整个人都萎靡下来。不过,他神情中的郁色也消减了不少。他看起来有些发证。
西列斯便说∶您下午要是没事的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感谢您的好意。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我会在这儿休息一段时间。回去的话,就太远了,您知道,那在西城。
西列斯便点头,让他好好休息,随后与他告辞,离开了医务室。
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心中不禁想,他可没想到,这一次仅仅只是基于灵光乍现而突如其来的拜访,会收获如此之多。
七年之前,阿方索卡莱尔公布了自己在无烬之地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的消息。
听闻这个消息的邓洛普教授决定带队前往无烟之地探索这个遗迹,并且带上了当时还是一名医学生的切斯特菲茨罗伊。
阿方索只告诉了他们遗迹的大概位置。他们久寻不见,无功而返。但是恰巧在那个夜晚,切斯特无意中遇上了一个下半身变成雕塑的男人,并且在惊慌之下逃离。那副画面成为了他此生的噩梦。
而当他们回到拉米法城,卡贝尔教授也进入了拉法米大学,成为教授,并且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接触邓洛普教授。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想到,阿方索实际上也是拉米法大学的荣誉教授。换言之,卡贝尔教授说不定曾经联系过阿方索。
要是能证明这一点,他就可以验证这个结论∶卡贝尔教授是为了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才决定来到拉米法大学的,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
他还记得,朗鼻夫人曾经说过,当时的阿方索是拿出了某个属于那个部落遗迹的物品,以此证明自己的确发现了一个遗迹。那样东西,或许恰巧吸引了卡贝尔教授的注意力
当然,这只是西列斯的一个猜测。
在将卡贝尔教授与过往的一些考古行动联系在一起之前,西列斯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此前他始终觉得,卡贝尔教授是那种埋头于图书馆的文弱学者。
考古那听起来和卡贝尔教授不怎么搭调。
不过西列斯再一次想到朗号夫人曾经说过的事情。
她说,卡贝尔教授还书的时间总是拖得很长,并且还回来的书上总是不怎么干净。
西列斯曾经注意到那些污渍,在失落的传承这本书的封面上。那像是一些黑泥。
如果那些污渍就来自于卡贝尔教授对于考古的研究呢比如,他可能在黑市上购买一些从墓坑中偷盗,或者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的古董,然后带回安全屋研究。
那些物品上可能仍旧带有考古过程中留下的泥土,随后被蹭到了卡贝尔教授借阅的书籍上。
卡贝尔教授似乎就是在收集那些与神明有关的东西。摆放在办公室的那几样东西都可以证明这点。
西列斯起码有一半的把握,认定卡贝尔教授就是为了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才会下定决心进入拉米法大学。
当然,不是全部的推动力。
西列斯猜测,那个时候的卡贝尔教授的研究课题,可能陷入了某种困境之中。所以,他雪要寻找一些其他的渠道和人脉,借此收集更多的资料。
而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就是一个很好的身份。
大学教授,足够体面研究领域是文学史,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触到许多古籍和古董。
西列斯不禁想,如果可以寻找到证据,证明卡贝尔教授的确和阿方索有过交集,那就好了。可惜此时的阿方索正在无烬之地
有其他的办法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突然想到了民俗学会。
阿方索在拉米法城的活动,似乎就局限于拉米法大学和民俗学会这两个地方。当然,早期的他必定会和一些报纸、出版社打交道,但如果卡贝尔教授想要找到他,那他未必有那些地方的人脉。
而民俗学会就不一样了。
上一次西列斯前往民俗学会的时候,他就凭借自己的拉米法大学教授身份而畅行无阻,根本没有被门卫阻拦。
换言之,卡贝尔教授在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后,如果无法找到阿方索,并且无法从邓洛普教授那儿获得信息这是很有可能的,前者不怎么出现在拉米法大学,后者则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就有可能去往民俗学会。
或许他已经去过了,却被拒之门外,因此在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之后,卡贝尔教授很有可能再次去往那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民俗学会的守卫说不定会对卡贝尔教授留下一些印象当然,那已经是七年之前的事情。如果西列斯无功而返,那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不管怎么说,他可以试着从民俗学会那儿打听一些消息。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感到,在卡贝尔教授失踪的这件事情上,他似乎有了不少进展。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说,卡贝尔教授似乎也与不存在的城市扯上了关系。
这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方索曾经说过,他们当初发现的那个遗迹,的确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不存在的城市,毕竟那的确没有在地图上有所记录。
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这两者是等同的。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发现了一座荒废的遗迹,而非那个在无烬之地流传百年的传闻中的城市。
他们对其中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西列斯也不知道阿方索为什么会如此确信。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发现却也引起了卡贝尔教授、邓洛普教授,以及切斯特医生的种种遭遇,尤其是切斯特。
下半身变成雕塑的男人
西列斯几平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卡贝尔教授办公室里的女人头部雕像、失落的传承中胡德多卡的信徒将自己封入雕塑的行为、探险者弗雷德景在临死之前提及的雕像。
甚至还有,他的学徒朱尔斯曾经提到过的,一名探险者口中仰头望天的雕塑
雕塑、雕塑、雕塑。全部都是雕塑。而那都围绕着一位神明,胡德多卡。
胡德多卡。罪孽与谎言之神,世界的阴影面。
在他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第一次接触到胡德多卡,是在进行祛除精神污染的实验时。
那位来自于第三走廊的启示者科林莱恩,因为长期使用胡德多卡的力量途径恶罪使徒的相关仪式,所以受到了过去的某位庇佑者的意志污染,进而加入了西列斯的实验之中。
在那之后,第二次接触到胡德多卡相关的概念,则是失落的传承这本书中,提到了一位胡德多卡信徒的日记,其中提到了这样一句话∶吾为吾神竖立雕像吾神为吾剥离死亡。
而他们的做法正是在自杀后将自己的尸体封入雕像,似乎可以借此逃离死亡。
这种奇怪的、诡异的做法发生在沉默纪的某个时期。具体的时间,书中没有写得非常清楚。西列斯并不知道,这些行为发生的时候,胡德多卡是否已经陨落。
胡德多卡陨落的时间西列斯想了片刻,慢慢回忆起来。袍似乎是在沉默纪早期就已经陨落了,具体什么时候西列斯也记不太清了,他并非历史专业的学者。
想了片刻,西列斯摇了摇头。现在胡德多卡陨落的时间不是关键。重点是,雕像。
切斯特医生曾经遇到的那位下半身变成雕像的人西列斯想,这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某种超凡力量,能够直接将人的身体化作冰冷的雕塑要么,是人为的,有人使用雕塑的材楼料h如石头、黏十等等将那个人的下半自封起来。
无论怎么说,都是有人做了这件事情。
胡德多卡的信徒
可是按照失落的传承的记载,这种行为应当是自愿的。可那个男人,硬是用双手拖着沉重的雕塑下半身,也要逃离甚至向他人求助,那显然就不是自愿的。
是在漫长的时光之中,这群旧神追随者彻底地疯狂了,还是说
那个男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沿着拉米法大学主城堡外围的道路走了片刻,直到阴沉的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点,他才骤然惊醒。
他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半。
他便抓紧时间去食堂吃了顿午餐,然后去往了一楼的俱乐部活动地点。
教室里,十五名学生已经聚齐了。
教授,中午好。他们纷纷与西列斯打招呼。
西列斯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稍微回顾了一下这个学期的俱乐部活动内容,并且也提及了下个学期的一些活动想法。
他有意让这群学生更加活跃一些,更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俱乐部活动之中,而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讲。授课模式在课堂上已经使用过无数次了。
不过那终究是下个学期的事情。西列斯只是简单提了提,没有深讲。
之后,他让学生们自由发言。
学生们当然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赫尔曼格罗夫的身上。毕竟,这一次的活动就是为了向他送行。
他们询问了不少事情。比如一场考古行动需要准备什么,比如他们这一次将会去多久,比如赫尔鼻怎么会这么快就加入到学院的考古队。
赫尔曼一解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只是说,是因为他比较幸运。
西列斯坐在一旁听着。年轻学生们踊跃、活泼的发言与欢笑,总能让他摆脱这个世界过往历史带给他的深重压力。
这个时候,凯洛格突然递过来几张纸。
西列斯接过来。
凯洛格说∶我已经翻译好了,教授。希望能帮到您。
西列斯向她道谢。凯洛格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然后转头参与进学生们与赫尔曼的对话之中。
西列斯听见他们在好奇那个考古的地点。而赫尔曼也只是说,那是一个沉默纪贵族的地下墓室。他们的考古行动可能会进行好几个月,或许在第三学期之前,他们都回不来了。
西列斯听了一会儿,便垂眸望向凯洛格翻译的内容。他没有注意,当他埋头于阅读的时候,周围交谈议论的声音也悄悄地放轻了。
9月25日。
今天终于抵达了黑尔斯之家。继续在那疯狂的荒原中行进,我真是要疯了。
我遇到了从前一起喝过酒的一位探险者,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人们通常叫他卡尔。卡尔偷偷摸摸跟我说,最近有个人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让我也去买一份。
呸。这种来路不明的藏宝图,我才不想买。
9月27日。
还是得到了那份藏宝图,不过不是买的。有个人和我一起喝酒,结果喝完了我才知道他根本没钱,就因为购买那份藏宝图。真是蠢货。
所以他拿藏宝图抵了债。我瞧了瞧那张地图真有意思。
10月3日。
今天离开了黑尔斯之家。在这儿呆了许多天。我走的时候,有其他一伙人也要离开。我问了问他们,这才知道他们要去那个藏宝图所在的地点。
说实话,我有些犹豫。在无烬之地呆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很清楚这里的规则和风格。我可以安全、无趣地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也可以选择凶险与机遇的活法。
人要怎么活,不还是看自己的选择吗
所以我跟上了他们的队伍。
10月6日。
他们都死了。至于我。我也要死了。
在这句话的下面,凯洛格用小小的字写了一行备注。这就是整本游记的最后一句话。
西列斯怔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