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便直接往地上一倒,假装自己是个被小孩子遗弃的无用玩偶。
之后的事情发展令人惊讶。
群流浪汉来到了这里。这条巷子仿佛是他们的家,但是这具尸体的出现却让他们深感晦气。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打算将这具尸体搬走,同时还谈论着一会儿去喝酒的事情。
喝酒
倒在一旁的人偶吃惊地想,这些人是流浪诗人吗
他们看起来的确十分符合流浪这个名头。他们没注意到人偶的存在,很快就搬着尸体离开了。尸体的口袋里,一枚堪萨斯的钱币掉了下来,恰巧落在了人偶的身边。
这群流浪汉们没意识到这死者最后的馈赠,就这么离开了。
人偶又灵活地站了起来,将那枚钱币捡了起来,握在手里。他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是使用了号人偶本身的样子。这儿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还算正常的长衣长裤,与巷子外头堪萨斯人的打扮差不多。他便走向了巷子的入口。
有人正巧走过,只是投来了莫名其妙的一瞥,恐怕他会十分怀疑,为什么这样看起来打扮得还算体面的男人,会从流浪汉的巷子里走出来。
但堪萨斯人向来有着那种置身事外的冷淡,于是只是这么一瞥之后,这人就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着。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瞥而过的男人,是来自未来的旅行者。
所以,我现在使用的这个形象,就是真先生的形象
是的。球球小声说。
干是,这个男人或许现在可以将其称为真先生了
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
他在忙碌的街道上望见了那群搬运着尸体的流浪汉。人们都避之不及,因而他很轻易地望见了这群人。他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流浪汉们将尸体搬去了堪萨斯郊区的乱葬岗,他们静默地站立了片刻,像是在默哀,然后才离开。夏先生站在更远的地方,遥遥地望见了这一幕。
之后,流浪汉们就去了酒馆。夏先生不知道这死去的流浪汉是否是这群人的同伴,大概率不是。但他们前往酒馆的时候,脚步与交谈声也显得颇为沉重。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座酒馆。与之前繁华街区的形象相比,这片街区显得破败、冷清得多。但也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神情憔悴。
流浪汉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酒馆里面。但他们正好撞上一个被老板娘从店里扔出来的男人。那男人喝得半醉不醉,正与老板娘争吵着,流浪汉们也嘻嘻哈哈地参与了进去。
夏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正巧听见老板娘的骂声。他不由得停了停脚步,盯着那个男人看了片刻,然后走了过去。
他递给了老板娘一枚钱币,然后指了指那个男人。
老板娘狐疑地瞧了瞧他,抛了抛那枚钱币,就耸了耸肩,回到了酒馆里面。
那几名流浪汉惊异地看了看夏先生,但懒得多嘴什么,以为这男人只是个莫名其妙发善心的有钱人。他们便进了酒馆。
那受人帮助的醉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没被赶走,便又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酒馆里面。夏先生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们坐到了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边。酒馆里十分闷热昏暗,但有一种热闹的、甜腻的酒精的气氛将他们黏在桌子上。
老板娘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了一杯啤酒。
夏先生心想,看来那一枚钱币比他想象中更加值钱一点。他没有喝酒,只是将杯子推向了对面那个人。
那醉汉这才睁大眼睛瞧了瞧他,隔了一会儿,他打了个酒嗝,然后说∶哦,你好、你好我是卡拉卡克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说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堪萨斯语。
夏先生没法说话,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便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那群流浪汉们。
他们他们说自己是诗人哈哈,你也是诗人吗卡拉卡克醉醺醺地说,他又喝了小半杯酒,你请我喝
夏先生点了点头。
哈,好心人。卡拉卡克说,这年头好心是没什么好结果的。不过,反正你也就只是请我喝杯酒罢了。
夏先生将自己的酒杯推到卡拉卡克的面前。
卡拉卡克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大笑了起来∶行诗人,你请我喝两杯。这真不错。
他又闷头喝起来,表情看起来像是痛快,又像是苦闷。他很快就有点要醉倒的架势,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旁桌的一个醉汉突然伸手过来,拍了他一把。
他大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卡拉卡克猛地回过神,蠢东西连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了吗这是3月20号,下午不知道几点,傻子
那醉汉嘿嘿笑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大概是要回家了。
卡拉卡克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睛,他又盯着对面的夏先生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哦,你刚刚是不是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你这位诗人连时间都不记得了吗
夏先生只是静默地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周围。当卡拉卡克这么说的时候,他回过神,望向这个醉桑熏熏的流浪汉。周围这样的人不少。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里面还有不少酒。
谢谢你我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卡拉卡克大声地、含含糊糊地说,我喜欢这种请我喝酒的人
夏先生的目光中蕴藏着笑意,但或许也蕴藏着更多复杂的情绪。他注视着卡拉卡克,心想,他不能做到更多,他只是在这里最多只是、只能,请卡拉卡克喝上两杯酒。
他知道,这事儿将被卡拉卡克记在日记里。几百年之后,这份日记将被雾中纪的往日教会收藏,又被一位名为西列斯诺埃尔的文学史教授借阅。
他也知道,多年之后,当卡拉卡克死在异乡,当他的灵魂归于塔乌墓场,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请他喝了两杯酒的沉默诗人,将会出现在卡拉卡克亡魂的梦境之中,一闪而过。
卡拉卡克喝着酒,偶尔嘀咕或者抱怨一两句。关于这该死的发烂的生活、关于他遥远的消失的故乡、关于那冷酷的荒芜的冬天,还有他去过的那几座无趣的城市。
只有他说。夏先生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快,卡拉卡克就醉倒了。他趴在桌子上,打着呼,沉沉地睡着了。
夏先生望着他片刻,想到更多更多的事情。时光、命运、迷雾、阴影庞大的、渺小的世界。
这个巧合。
他突然莞尔。他意识到这回到过去的能力也相当不错。
或许他没法做到更多、没法改变那些悲惨的故事,但是,他也能在这个冬日的寒冷刚刚过去的时刻,坐在那儿,沉默地请他这个来自过去的朋友喝上两杯酒,听对方含糊地聊聊自己的人生。
他甚至知道,自己将会出现在这位老朋友的日记、梦境之中,并且在多年多年之后,彼时还一无所知的自己,将会望见这些事情。
那个时候的他会好奇地猜测,这位请卡拉卡克喝了一杯酒的诗人是谁。他终究会知道这是夏先生。但当时他还不会想到,这就是他自己。
直到此刻。
生活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像是玩笑又像是惊喜的巧合。
再见,我的朋友。夏先生无声地说了一句,很高兴见到你。
周围人在愉快地喝着酒。他起身,离开了这个酒馆。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这家酒馆的名称是乔恩。
乔恩酒馆。
不知道侦探对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儿会有什么想法。他想。他记得,诗人的命运这本书的作者的姓氏,同样是乔恩。这是个重名的巧合。
当他回顾过去,终于发现这漫长的时光长河中隐藏着惊喜的时候,那就像是一朵小浪花努力地扑腾,然后总算是成功地引起他的注意一样。
他在堪萨斯城平坦的、春光明媚的街道上走了片刻,然后又一次来到了一个小巷子。他闭上眼睛,身形重新变回了人偶。随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意识。
当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与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碰上卡拉卡克。
倒不如说,命运像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决定好了他这一次试镜的剧本。
又一个未解之谜被解开了。他心想。为什么夏先生的面容会出现在卡拉卡克死亡之后的梦境之中为什么理论上应该在雾中纪之后才出现的夏先生,会出现在那里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他无奈地想。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他一段时间,并且让他对夏先生的身份再一次起了疑心。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如此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那么,其他那些关于夏先生的、曾经困扰他的问题,是否也都是他自己做的
比如运纸牌
琴多曾经就这个问题调侃过他,但是他当时还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在真的与卡拉卡克见上一面之后,他反而感到一丝心虚了。
不,这也没什么。他对自己说。想想看,现在他可以与无数历史名人来一次亲自会面了。
虽然他没法做到更多,但是总归亲自见到这些人比如他曾经写过论文、也在教案里放上相关内容的作家科南弗里蒙特,比如更多他感兴趣的历史人物。
这不是相当有趣的场面吗对他来说,历史现在不再是历史了。
等等,话说回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安缇纳姆生造出来的。那些文学知识还可以填鸭式速成一下,但是
但是,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那篇毕业论文,是谁写的
西列斯默然坐在沙发上,心思有点飘忽不定。
不过很快,他的情绪就平静下来,然后又一次望向了面前的两个玻璃球。
球球小声说∶这就是在历史的舞台上活动的感觉。您觉得怎么样
西列斯想了想,十分坦诚地说∶相当有趣。
他得说,这事儿带给他超乎想象的触动与惊异。他仿佛身临其境,仿佛如梦初醒,好像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光。可说到底,他只是操控着一个人偶在舞台上活动着罢了。
那感觉似真似幻,但的确相当令人惊叹。
球球像是松了一口气。它将玻璃罩内的颜色收回来,然后说∶您现在仍旧是人类所以,不能频繁登上历史的舞台对您来说,隔天进行一次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心想,那就是和深海梦境的时间正好重叠。
从这个角度来说,琴多果然比他更像是神明。琴多可以每天都进入塔乌墓场,但西列斯仍旧只能两次进入一次深海梦境。
这事儿是个麻烦,不过考虑到这个世界原本就让人不得不缓慢下来的信息流通速度,他也只能叹息一声,告诫自己别把地球人的匆忙带到费希尔世界来。
不过,他这个时候也想到了之前和格伦菲尔讨论的那个问题∶是否有可能利用启示者的力量,构建出一种实时交流的方式
他认为应该会有,但现在他们还没能找到灵感。
球球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骰子往它那儿滚了滚,然后说∶想说什么就赶紧说,时间不早了。
球球这才下定了决心,它低声轻柔地说∶守密人,我只是想提醒你过去终究是过去那是已经无法更改的、既定的历史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沉浸在历史的舞台上。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怔,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球球。我们会铭记历史,但终究得立足于现在。我们,以及整个费希尔世界,都正走向未来。
他这么说着,同时也望了望安缇纳姆的雕像。他想,恐怕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球球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傻球。骰子悻悻然说,我有我这个命运在,你怕什么守密人可不会沉迷在时光的力量之中。
球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守密人也不会沉迷在命运的力量之中。
最子一时语塞。
西列斯不由得莞尔。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在梦境中呆了太久,也不由得感到一些疲惫。他便与这两个玻璃球告别。
两个光点便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又去玻璃罩那儿拿上了人偶。费希尔之镜中的一切都恢复了往昔。
离开之前,骰子提醒他说∶我们之后还是可以借助封印物,在现实中与您沟通。在进行判定之后,您补充一句想跟谁说话就行了当然,我更希望您让我们一起出现。
你们可以待在同一个时轨之中吗
当然可以。骰子说,我们原本不就都待在安缇纳姆的眼眶里吗
我明白了。下次见。
下次见。两个玻璃球也纷纷跟他这么说。
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琴多已经离开了。西列斯在朦胧沉寂的黑夜之中醒来。他听见雨水敲打着玻璃窗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又或者是因为雨声足够催眠,这一天上午,直到八点整,他才醒过来。
这是周四。明天他将与卡洛斯兰米尔、侦探乔恩见上一面,之后也有好几场会面等着他前往。因此,他打算今天好好处理一下工作,为之后节约出时间。
拉米法城的雨季仍旧在持续着。这令人心烦的雨仿佛也预示着之后更多令人心烦的事情。
西列斯简单在厨房里做了顿早餐,然后就打算去工作。不过,邮差的敲门声却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去打开了门,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封信。
那是来自占星师海蒂女士的一封信。
海蒂女士西列斯不由得有些意外。
如今海蒂女士应该是在卡洛斯兰米尔那儿工作,并打算在拉米法城定居下来。这事儿西列斯之前就听海蒂说过,他正打算明天和卡洛斯见面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海蒂女士的情况。
但他也没想到,在这之前,海蒂女士就寄过来了一封信件。
他去了三楼的书房,拆开信封、展开信纸,阅读起来。
“展信佳,教授。
“我听卡洛斯说他收到了您的回信,于是就也给您写了一封信。我不确定您是否想要知道这件事情,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我大惊小怪,但是我认为也有必要和您说一声。
“关于,小丑。
他如今来到了拉米法城。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您也见过他,人们恐怕都以为他疯疯癫癫的,但是他却独自从无烬之地来到了拉米法城。
“我是无意中在这个街区见到他的。我问他为什么要来到拉米法城;他只是说,有一种无形之中的吸引力将带到这里,他说拉米法城或许会发生什么,而整件事情需要他。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过或许这就是小丑的疯癫。
“现在小丑留在了兰斯洛特剧院这儿,卡洛斯为其了演员的工作。
“应该说,恰巧剧院这儿需要一个类似小丑这样的演员,而小丑也恰到好处地将这个角色完成得不错,人们都挺喜欢他,说他是最近的新星演员。
“当卡洛斯给您写信的时候,我还没遇到小丑。但是现在,我想我有必要给您写一封信,将这事儿告诉您,我十分深刻地怀疑,小丑是否是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当我还是个占星师的时候,偶尔我也会产生这种感觉或者说经常。但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马戏团的成员了,而小丑却仍旧无法摆脱那份力量。
“因此,我也对小丑的说法深感焦急。不瞒您说,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惧这难以避免,可我毕竟以为,我已经逃离了那些事情。
总之,我寄这封信来,是为了告知您小丑的事情。
“明天我和小丑将与卡洛斯一同来与您见面,希望您不要惊讶。我尽力在询问小丑,他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但他不愿意明确说出来。或许您会有办法。
“海蒂。
西列斯静静地读完了海蒂女士的这封信,然后感到了些许的惊讶。不过这惊讶很快就消融在了然之中。
他想,小丑是跑团剧本的角色之一。
而如今,这八个角色切斯特医生、赫尔曼格罗夫、商人兰米尔、小丑、班扬骑士长、侦探乔恩流浪汉伯恩、伊丽莎白主教,可以说是齐聚拉米法城。
小丑已经是最晚抵达的那个人。
当然,抛开跑团角色不谈,小丑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来到拉米法城的想法,也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或许他的确得与小丑谈谈。
这么下定决心之后,西列斯便将信纸重新折好。
他想,因为小丑的存在,他恐怕也得将海蒂女士,甚至于卡洛斯兰米尔拉进这桩事情了。不过,他原本就想借用小说改编成戏剧的这个契机。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窗外雨水绵绵。
他突然想到,当他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也正是这样一个雨下个不停的夏末。那个时候他还不怎么习惯拉米法城这种烦人的天气,但现在却能在早上起床的时候,毫不惊讶地迎接一个新的雨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这个故事开启在拉米法城,到最后,也将在拉米法城落下帷幕。
这个想法在他的心中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触。最终,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摆脱这些无用的情绪。他将信封放进抽屉里,然后打算开始工作。
当钢笔的笔尖落在纸张上的时候,他正打算写字,却突然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一个灵感倏忽而至,击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