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劲松单人匹马南下,定下南方战线的火攻之计。
好一场风流千古的火攻,天地做熔炉,大火二十日不歇,焦土千里,生灵灭绝,无边无际青翠湿润的芳草甸,白云般的羊群和帐篷,雪山下的层叠花朵,尽数付之一炬。
就连那边塞诗里的黄金之城,等不及景家诗人入主,就已在火焰里片片凋落、纷飞若金色的蝴蝶。
什么都没留下。
火光一直烧到了玉映川的帐前。
玉映川端坐在轮椅上,抬眼见到沈劲松,对他笑了笑。
“没能早杀了你,是我的错。”
说完他下跪。他天生无法走路,双腿十分畸变,往日都掩盖在秀美的华服和从容的举止下。如今他踉跄地从轮椅上滚下来,细瘦苍白的腿就滑稽地暴露在人前,引发众将阵阵粗嚎笑声。
梅旧英道:“其他人退下。”
笑声戛然而止。
玉映川浑不在意,他只向沈劲松三叩九拜。
“我求你,若是小飞想死,你就让他死。若是他活着,千万莫叫人折辱他。”
沈劲松道:“我应你。”
他又喃喃道:“我怎么会不应你。”
玉映川闻言终于放心了,转而向问梅旧英,异常的温和平静,“云犬……他叫什么名字。”
梅旧英道:“他名唤云锦书,是我九门云氏的小公子,年少时便以箭术名动江南,十七岁夺下文武双榜状元,同年领迦陵君之命潜伏西幽。”
梅旧英讲得细致,玉映川一字一句也听得很仔细,轻声问道:“锦书……可是云中谁寄锦?”
“正是。”
“很适合他。”玉映川的笑意悠远,仿佛往昔梦的残影。他从指上将扳指褪下:“这是由他的骨灰烧成的。梅相送他回江南吧。”
梅旧英摇头:“锦书更愿留在你身边,你对他早起杀心,迦陵君三番两次接应他脱身,他却不肯。”
“是么……谢谢梅相告知。”玉映川笑道,低头重新将扳指仔细地戴上了,许久都没有抬头。
“我也是成全他的一腔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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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旧英黯然叹息道。
四个月后,京中大狱,玉映川殒命于一杯牵机酒。
那时西幽已亡国许久。
西方战线的故事,则更似正统的英雄史诗。
重甲方阵当真破不了么?
方阵正面冲击,侧翼薄弱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面对密麻如森林的长茅,高墙一般的铁盾,铺天盖地的飞箭,铁锤一般的骑兵,要多么敏捷和迅猛,才能一举突破它们?
白龙侯能。在崎岖的西境戈壁上,他率领精锐骑军冲进万人中,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气贯长虹般撕裂了骑兵方阵。
从此,不仅景国流传着以他为名的破阵曲,就连赤水西岸的歌谣里,亦镶嵌着他战神般的名字,因为诘屈聱牙而更加富有神秘的异国情调。
他们说,他战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的人马太少了,他其实死于简单的数学游戏,你有一百个人,我有十个人。
他们说,龙战死的原野上,东方的末裔王子单人匹马,白马金鞍,他的剑光倒映着残阳如血,他的白衣不染纤尘。
这是注定只存在于歌谣里的幻想,过于辉煌,过于洁净。
事实上白龙侯自刎那日,是一个白云在天的荒原深夏。一年中草原最浓郁丰盛的时节,风起云涌,草海翻卷,
荧惑骑兵为他们奉若神明的少帅战死至最后一人,把狼的牙齿打碎,指爪拔掉,狼死时还是狼。
尸山血海里,最后倒下的是他的白马。
骄矜的三尺雪身上的血凝固成块,纷飞如云的鬃毛乱糟糟的虬结,它中箭如一只滑稽的大刺猬,倒下时轰然一声,溅起滚滚烟尘。它的大眼睛里流着泪,仿佛还是十年前的雪夜,那匹群狼环伺中的小马驹,怀抱着无尽期冀,不舍地望着自己。
玉尘飞眼里亦有莹莹泪光,流下时却是鲜血。他因无数次催动花欲燃,眼睛一片血红。
但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傲慢而美丽。
“白龙侯,降了我吧。”慕兰太子坐在大象背上,他的蓝眼睛里有着志在必得的迷恋。
“你么?休想。”玉尘飞大笑。
他横剑自刎那一剑亦如抽刀断水般潇洒决然,他的白袍旋舞飞扬,仿佛八方的风都向他涌去。
江山为之折腰。
消息传到南方战线,沈劲松闻言神色自若,直到指挥完收官战后,才从马背上一头跌下,昏迷不醒,生机断绝,药石无效。
军医束手无策,向梅旧英道:“正是……哀莫过于心死。”
梅旧英闻之拂然,屏退旁人,亲执其手,在他耳边反复道:“松哥,你是要一尸两命么?”
尾声
五年后,八方城外,一群景人农家少女采桑归来,一路说笑。
八方城收复后,梅相强迁关内景人荒民至此,起初人人哭爹喊娘,都道有去无还,未料想塞外也并非全然苦寒,此地更有塞上江南之称,风调雨顺,宜耕宜畜,堪称一方乐土。又有西北元帅沈劲松驻军于此,治下甚严而与民宽和,不过数年便有承平气象。
稻麦一年一熟,桑树长成也不过三年,人间春种秋收,一年年翻过了页。
一个少女道:“你们看,听说那儿原来有座塔来着,是用人骨头垒成的,吓人不吓人!”她手指处是一片青青荞麦田,再远处则是碧蓝澄空。
正巧此时,蔚然平整的地平线上,忽然窜起一只燕子,可把人吓一大跳。
“吓谁呢!谁不知道那座塔早就被沈将军推倒了,请人超度那天好大的排场,好多的和尚,我还去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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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叫人将军呢,早就是元帅啦。”她们笑闹一阵,话题又不由转到了沈劲松身上,“元帅今年还不续弦么?”
“他对他夫人痴情得很那,可我听说……”她的声音一下压低了,窸窸窣窣讲个秘密,“他夫人是西幽鬼女!”
“你干嘛要污蔑元帅。元帅是天底下和幽鬼最不共戴天的大英雄!”
“我就是听说嘛,你们没听说过么?”她故弄玄虚,“就是我们元帅啊,其实是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是什么……”她们才十三四岁,想听的是浪漫禁忌的爱情传奇,但不是这样真的死了老婆的倒霉故事。而且大义灭亲这个词一听就好恶心,她们都没了兴趣。
正好前方有什么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路边停着一架不显眼的朴素马车,一个男人半躬着身从车厢里抱出一个昏昏欲睡的孩子。那男人虽只着布衣,背影却甚是高大伟岸,使人心生倾慕之意。又见他抱孩子的动作熟练,像是惯常照顾人的,是谁家的侍从这样有气概?
然后她们就听孩子像小猫般轻轻唤道:“父亲。”
“遥儿,你再睡一会。”男人的声音低醇轻柔,隐含着宠爱的笑意,听得人人都想做他的“遥儿”了。
男人抱着孩子转过身,众人见了他,又见他怀里的孩子,无一不在心里道:“好俊秀的孩子,他娘得有多美啊!”
小公子玉雪可爱,雪肤鸦发,眉目如画,语笑嫣然,真是风流胚子。像这样人间富贵花般的小公子,难免有些骄纵习气,但他却有一双世上最温柔澄澈的眼睛,一笑起来眼里便似漾开了春水。
可每个少女见了后却都觉得有些难过,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她们的弟弟妹妹从来不那么笑的。这不该是孩子的笑模样。她们中有一个读过书的女孩想,我听先生说,早慧易夭,情深不寿。大概便是这样子的。
那男人向少女们含笑点头,便自顾自抱着儿子往麦田里走去了。少女们面面相觑:那儿没有路啊。
不过天气那么好,日子那么长,还有好多新奇的事等着她们呢。她们很快就把男人忘在了脑后,唱起了歌。
“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采桑不装钩,牵坏紫罗裙……”
沈劲松默默听了许久。
久不历战事,连北地的歌声也变得温柔多情了。
“父亲。”他怀里的孩子问,“她们说幽鬼,什么是幽鬼。”
沈劲松和声道:“都是人,没有谁是鬼。”
“父亲……”玉遥像害怕打扰他般,过了会才小心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沈劲松笑道:“因为想送遥儿一个礼物,城里施展不开。”
什么礼物是城里施展不开的?
当沈劲松从麦田里牵出一匹漂亮的小白马时,玉遥一下睁大了眼。
“是……是给我的么?”他颤声道,随即羞红了脸,“可我不会骑马。”
沈劲松听他那样惭愧,十分不忍心。玉遥自小多病孱弱,不像其他武将之子,在马背上长大,他又和他们玩在一起,便常生出不如人的苦闷。
玉遥那样多病,沈劲松曾请当年超度白骨塔的高僧来为玉遥祈福,高僧见到孩子后便道:元帅当年火攻之计过于阴损,灭国时造下的十万杀孽都报在了小公子身上,他恐怕活不过十二岁。”沈劲松闻言泪流:“为什么要冲着孩子。”
眼下,他把儿子轻轻放在马鞍上。小白马温驯地平平踏步,一点都不颠簸。起先玉遥还要握着父亲的手,过了一会就敢自己控着缰绳了。
沈劲松注视着小白马载着玉遥走进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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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深处,草色依旧如海浪般打向天空,一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寸寸如刀绞。
五年前,便在此地,春节夜里。玉尘飞喝醉了酒来寻他,抱着他一声声道:“沈郎,我找不到你了。”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他回答:“你找不到我,我便来找你。”
昨夜星辰昨夜风,已是江山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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