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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爽的破晓前夕,间闻几声宛转鸟鸣。
殿宇内的黑暗似被蛋清般的清透天光稀释,不再那么浓稠。
天要亮了,梦也该醒了。
“小飞,你想怎么做?”沈劲松蜷在玉尘飞怀里,疲惫而平静地问。
他省却了许多废话,譬如:你想要做什么?
玉尘飞还能做什么,国破,家亡,父兄亡,部下死,还能做什么?
如此血海深仇,若是善罢甘休,实是枉为人了,何况玉尘飞本是睚眦必报的狠戾个性。
他早已不是遨游九天的白龙,但抽掉筋扒掉皮,仍流着西幽草原上孤狼的血。
狼是天底下最记仇的动物。
此度重逢,沈劲松有万分之一的奢望。
一是玉尘飞能在他一人身上发泄仇恨,二是自己能竭尽所能地去弥补他,去爱他,去照顾他,去给他一个家,使他不再流离。
仇恨无法一笔勾销,但爱能不能抹平伤痛?
可在如此深仇大恨面前,他沈劲松又算个什么东西。
爱不能平,恨不能销。
熹微晨光里,原本隐没在暗影中的殿宇如水落石出般,慢慢展露出它的本相。
本该供奉神龛的廊堂被一扇高大的密印青铜门占据,其上摇曳着殿外的合欢花影。
玉尘飞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回答他。
“我要天下缟素。”
亡国灭族之恨,非得倾尽天下不可!
——我要这江山重燃战火,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人人丧其父兄子弟,山南山北披麻戴白,才能殉我故国,解我之恨。
如此疾暴血腥的答案,慢慢写进掌心里,竟也有些情意绵绵的温存厮磨之感。
沈劲松遍体觳觫,浑身的血都凉了,头脑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似把私情一瞬尘封,只剩下超然理智仍在运作。
他心念电转,反复推敲,小到一路来的蛛丝马迹,大到天下局势,玉尘飞的图谋便呼之欲出。
“你要让狄景开战。”沈劲松寒声道。
当年狄国和景朝联手灭掉西幽,两国以苍龙雪山为界,划疆而治。狄国渡海而来,数载扎根散叶,如今已经颇成气候,堪为肘腋之患。
但沈劲松既然敢与梅旧英赌上国运,制定联狄灭幽之计,实是仔细考量过狄国和西幽的长期国策。
西幽是缺乏稳定根基的游牧民族,势利则南侵,势失则北遁。景国但凡稍有内乱,再遇强敌进犯,亡国就在旦夕之间。相较之下,狄国商业繁盛,文明进步不逊于景国,奉行“一起发财”的合作共赢原则,当年狄国灭幽,除却东进国土的必要,更因西幽阻断了它与景国的商路联结。
景朝和狄国是东西大陆的庞然大物,失去中间屏障后两国短兵相接,难免渐生龌龊,但谁也吞不下谁。数年来商贸往来,主政权贵们赚得盆满钵盈,更加不愿自断财路。
两国联盟虽不是固若金汤,但也算利益环环相扣,不是说打就打得起来的。
更何况这几年梅旧英代皇帝放权,沈劲松一手主导兵制改革,景朝已渐渐扭转积贫积弱的军事面貌。再有十年积累,真与狄国打起来也不怕的。
算上过去二十年,便是梅旧英所谓三十年之期。深谋远虑至斯,苦心孤诣至斯,怪不得当日沈劲松辞行时他方寸大乱。
沈劲松虽已着意扶植了许多青年将领,总还是不如他的威望和远谋,本该多放他们历练几年,积累人望和资源。他却不顾大局,仓促间一走了之,实是爱玉尘飞爱得疯癫了,到了这把岁数,平生第一次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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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舍弃了太多。他也是人,肉体凡胎,七情六欲。孤身一人时死便死了,血肉填给山河。但他已有了乖巧却多病的儿子、桀骜却受伤的郎君。
他有了一个摇摇欲坠却遮风避雨的家。
过去他为卒、为将;如今他为父、为母、为夫、为妻。为人。
第一次上手,笨手笨脚的,但进步很快,毕竟用心极了。
假以时日,假以时日……可没有时间了,昨日血债已经透支了清白明天。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玉尘飞写道:我爱你。
沈劲松闭上眼,将每一道笔画都印在心中,“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道。
两情相悦,他们谁也没辜负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