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宁最终还是没能为所欲为成功。
倒不是原君为了自己看人类的热闹,而不愿意替池宁咒死他所有的竞争对手,而是原君对池宁表示,先说好后不恼,当你攀上顶峰的那一刻,就是该统一清算你欠我的债务的时候了。
简单来说,池宁一步登天了,就该轮到原君对他为所欲为了。
池宁想了想,觉得这个买卖有点亏,最终还是饮恨放弃了。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慢慢往上爬,享受与人斗争的这个过程,也是很有意思的。
真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发自肺腑,一点也不勉强,不心疼。
钱小玉的寿宴上,请了京中最着名的昆腔班子全福班,这名儿一听就很喜庆。据说是要连唱十天,今天才是第一天。昆曲起源于南方,但全福班是纯北方的班子,唱腔以京白为主,华丽细腻,飘逸儒雅。
池宁进去的时候,戏已经开始了。戏台上站着的是如今最红的戏子,低『吟』浅唱的是最出名的曲目,花旦扮相艳丽,戏文唱腔婉转,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竟然是《牡丹亭》。】池宁不爱听戏,但他师父喜欢,池宁因此而被迫熟悉了大多数的曲目。
【《牡丹亭》?】原君对过去的记忆其实是断断续续的,好比这个池宁很熟悉的曲目,在他看来却是全然陌生的,【讲什么的?】
他看起来对这种老年人的爱好还挺感兴趣的。
钱小玉前呼后拥地坐在戏台下的最中间,明明大家应该看的是台子上引人注目的戏班美人,但你就是能感觉到,钱小玉才是今天的主角。那份众星捧月,已不需要钱小玉再做什么才能得到,他哪怕只是寻常地跟着戏腔哼两句,都耀眼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
是千百年来被芸芸众生、普罗大众所趋之若鹜的东西。
也是池宁如今最想要得到的。他回首,在马文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野心,同样的渴望,不同的是,马文的嫉妒里多了一份不平与怨恨。同为暮陈一派,马文自认为不比钱小玉差什么,凭什么在兰阶庭下去之后,暮陈资源倾斜的方向会是钱小玉这个死娘娘腔,而不是他马文呢?就因为钱小玉比他岁数大?
偏生就在这个时候,钱小玉看向了门边,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伸手打起了招呼。
马文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又莫名地高傲了起来,觉得他享受到了别人所没有享受到的特权待遇,他,能被钱小玉高看一眼。
结果,不等马文开口,钱小玉已经热情叫了出来:“临临呀,快过来,坐我边上。”
池宁内心对马文的幸灾乐祸已经溢于言表,前倨后恭在宦官群体里是常有现象,但能像马文做的这般没有脑子的,还是实属罕见。如果池宁想,他可以把这种嫌弃对方蠢的情绪隐藏得很好,保证最厉害的老手也看不出他有一处不妥帖。但重点是他不想啊,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马太监,而勉强自己?
池宁的有恃无恐,让马文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而此时的池宁,已经几步绕过了马文,走到了钱小玉的身边,大大方方地坐到了那个让所有人眼热的位置上,对钱太监恭贺了起来:“祝钱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哎哟,哎哟,哎哟,”钱小玉今儿看起来格外高兴,脸和他身上的红袍一样喜庆,眼神中的……母爱也更浓了,他侧身和旁边的王洋王首辅递话,“要不说这么多后辈里呀,我就喜欢临临呢。这嘴巴甜的哟,比其他只会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傻东西不知道好了多少。”
马文送的寿礼礼单上就写了这么一句,本意是为了嘲笑钱小玉年纪大,偏偏被钱小玉阴阳怪气地这么一解读,成了他马文没文化才会这么写。
“年年有今日”又有文化到了哪里去吗?
马太监眼瞅就要被挤对得气死了,但他还不能翻脸,只能笑着忍下去,假装并不知道钱小玉在影『射』他。
这是池宁第一次如此之近地见到王洋。过往王洋主要的合作对象是兰阶庭,和张太监的交集都少,就更不用说池宁了。唯一的一次本应该有直接交集的,就是池宁在无为殿上为了闻宸舌战群儒,但那一回王洋告病躲了去。
王洋是个不错的好官,但与以往忠于皇帝的官不同,他忠的是这天下的百姓,是自己心中造福于民的信念。
所以,明知道从正统上来讲,该坐上皇位的是天和帝之子闻宸,但王洋还是选择了年轻力壮的新帝。
当然,现如今在朝堂上最为反对新帝扶植母族的,也是王洋。后宫外戚,永远是朝臣心中最应该被重点打击的对象之一。而王洋做事的出发点,从来都不是让上位者高兴,是让百姓高兴。
对于这位大佬,池宁的情绪挺复杂的。他知道他们应该算得上利益的对立面,但……
思及自己食不果腹、只能净身入宫的幼年,他总忍不住想,若那个时候遇到的是王洋这样的首辅,自己大概就不用进宫了吧。
王洋在池宁看他的时候,也在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临公公。他没在无为殿上一睹池宁少年意气的现场,但只凭想象就觉得张太监是个会教徒弟的。他的想法和池宁差不多,立场不同,可欣赏还是有的。
也因此,哪怕知道钱小玉只是拿池宁作伐在挤对马文,王洋还是愿意顺着钱小玉的话,夸上池宁一句:“临公公确实年少有为,未来可期。”
得王洋的赞叹,可不只是被夸了这么简单,是有很实际意义的好处的。
也就是说,池宁的名声要大涨了。
不出明天,满雍畿城的人都会知道,首辅王洋很看好东厂的临公公。别人这么说一个年纪轻轻就手握大权的太监,那是谄媚;可王洋开了口,那就只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期许了。
钱小玉这个寿宴,对于池宁来说,来得可太值了!
原君也觉得来得很值,戏台上的《牡丹亭》给了他不小的灵感,他问池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就是你们人类的爱情吗?】
【不不不,】池宁疯狂摆手,觉得这是只属于文人的神经病爱情观,【什么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听听,这像是人话吗?怎么,没了爱情就要必须得死?快别搞笑了好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只有你自己,最可靠。】
原君:【???】咱俩到底谁才是更加感『性』一点的人类?
池宁嗑着瓜子,表面一副谦逊又低调的美好模样,陪在一边听钱小玉、王洋等大佬聊天,实则内心小剧场叭叭的一刻也没停:【什么是爱情?不过男的女的逢场作戏。两人都入戏,那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人入戏,那就注定会是个悲剧;两人都没入戏,折腾的就是别人了。】
原君:【那你还希望闻怀古拥有爱情?】
池宁理不直气也壮:【对啊,我自己还不是个好人呢,但也不耽误我希望全天下都是好人啊。】
不管是和好人当朋友还是当敌人,都能放心。而如果全世界就他一个坏人,还不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想就快乐。
同理可证,池宁不相信爱情,但不代表他不希望别人拥有。
原君被噎了半天,池宁这人真的挺矛盾的。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他从《牡丹亭》里得到的灵感。
池宁当天晚上回去就做起了梦。
梦里……
回到了他第一次对“爱情”这种东西失望的时候。
那年池宁还在内书堂读书,钱小玉已经当上了内书堂的掌司,却因为肃帝驾崩,改革被迫中止,而成为了失去梦想的咸鱼,池宁的二师兄仙仙则成为了司礼监最年轻的学长。
是年,恰逢番邦入京朝贺,番邦遣启的学子、国子监众生以及内书堂的学长们,因此而展开了为期一个月的交流学习。三方各派九人,组成了一个二十七人的临时班,学习一样的内容,参加一样的考试,以此为赛,为国而战。
别问为什么内书堂也能参与其中,问就是天和帝的锅。他当时刚登基不久,对宦官的依赖程度达到了历史最高,因为喜欢兰阶庭,很是愿意给司礼监更多的脸面。
按理来说,这种三方大比,上的肯定应该是学生。
但内书堂钻了个空子,强行说学长也是学生,为了赢而不择手段。因为钱小玉就是这么一个不守规矩的人。
俞星垂是被钱小玉寄予了最大希望的那个,结果……他在那一个月里谈起了恋爱。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池宁肯定是不知道的,他每天“值房——书堂”两点一线,倒是很想知道外面的事,想要积极参与,可惜并没有人告诉他,大家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好好读书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池宁唯一有印象的,就是突然有一天,钱小玉气得砸烂了一整个屋子的玉器古董,那可都是钱小玉最喜欢的钱啊。足可见他到底有多生气。
突然,一道池宁觉得很熟悉,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他好像也已经习惯了那人在他耳边说话。
他问他:“想去看看你师兄吗?”
池宁回头,看到声音的主人其实离他还很远,他怔怔地看着一个比他高了差不多一头、他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他们应该认识的少年,倚在红『色』的圆柱上,勾起了一个肆意又张扬的笑容,一双眼睛美得惊心动魄。
他再次对他说:“要不要一起看看你二师兄发生了什么?”
“原……君?”池宁凭着本能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他抬手,看了看自己,一身内书堂学员最常见的深衣,一双小手嫩得可怕。他怎么变小了?不对,他为什么会觉得是“变”的?
“我更喜欢你叫我原。”
“原。”池宁好像想起来了,他们是同窗啊,会上课没完没了说小话的那种。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这样频繁地交流而不被发现的呢?写小纸条吗?“我们不能出宫。”
“我们当然可以。”
一转眼,他们就已经到了国子监的新校舍,参与三方大比的学子,最近都在这里生活。穿着青衫的是国子监的监生,黎『色』的是番邦遣启学子,木槿『色』的是内书堂的学长。用原君的说法就是,原谅绿、吃土黄和……断袖紫。
池宁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二师兄,人群中,只有他漂亮得不像话,宛如鸿衣羽裳的仙人,目下无尘,不食人间烟火。
从颜值上来看,张太监选徒弟的标准十分直观——谁好看就选谁。
三个徒弟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好看,还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