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静致见先生不像是在说笑,虽有些不解先生此意为何,还是向门外跑了出去,用力在路上跳了几跳。
看着站在门口有些犹豫的姚静致,阚画子笑问道:“怎么不进来了?”
姚静致扶着门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有些犹豫道,“先生,我鞋底都是土~”
“你不是说地本来就是给人踩的么?怎么自己还不愿意踩了呢?”
“可……”
姚静致看了看被自己擦得光亮如镜的地面,“这地是我刚擦干净的……”
“那这时来了客人,你还不让客人登门了么?”
“不是,不是~”
姚静致连连摆手,“只是我自己不愿意踩而已,客人来了,我肯定会更开心的。”
“那要是你去了别家酒楼,地面也是这般,而你却是满身灰尘,你是进还是不进?”
姚静致咬了咬嘴唇,细细想了想,低声说道:“可能有些不大好意思,或许会再去寻另外一家普通的店了。”
“对嘛,就是这个理儿了!”
阚画子走到姚静致身旁,迈步出门,一屁股蹲坐在门槛之上,探头向远处张望了几眼。
“先生,这门槛还没有擦,您坐在这里也不合适啊~我还是去给您搬条长凳过来吧!”
阚画子摆摆手,“没什么不合适的,只要我不在意,就无所谓了!”
“可我在意啊~敢情你自己不洗衣服!”
姚静致小声嘀咕道。
阚画子不禁哑然。
“好了,这地你也别擦了,待会儿就该有客人来了,你快去帮黄伯的忙吧!”
见姚静致依然不愿进去,阚画子伸手掐了他屁股一下。
吃痛的姚静致一下子跳到了屋内,揉着屁股,没敢回头,快步走到水盆前,端起水盆向后堂走去,在那光溜的石板上留下一串儿小脚印。
一辆平板驴车停在了龙门客栈的门前,阚画子扶门框起身,胡乱拍了几下屁股,笑着迎上前去。
驾车的正是小酒肆的老板,老远时他就看见龙门客栈的杨老板蹲坐在门口处,心道这位杨老板还真是够随意的。见阚画子迎了过来,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满脸堆笑道:“想不到是杨老板您亲自在此等候,这等小事让店里伙计来做就是了。”
阚画子伸手拍了拍车上的酒坛子,摆摆手说道:“哪里还有什么伙计了,连个客人都没有,咱也没这个闲钱养闲人了不是?”
说完目测了一下酒坛的数量,问道:“李老板,就只有这些了?”
李老板边拆固定酒坛的绳子边说道:“这已经是我半数的存量了,咱家生意小,每次酿酒不会酿太多,毕竟买粮食是要要用银子的。”
阚画子点了点头,随即笑道:“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李老板你且放心,我说话算话,以后我还会继续用你家的酒的,只管放心大胆的酿就是了。”
“好说,好说~”
将手中的绳子团成一团,放在车中,李老板按住一个酒坛子问道:“杨老板,快叫个伙计出来搭把手,来的时候装车已经给我累够呛了~”
说完,捶了捶后腰叹道:“这人呐,不服老可不行,这腰啊,可赶不上年轻人喽~”
阚画子拍了拍齐膝高的酒坛子冲着李老板笑道:“李老板,方才我说的可是真的,店里除了后厨做菜的师父,就剩下个半大的孩子了,若是借了你家酒的光,客栈的生意好起来了,再招几个伙计就是了。眼下这苦力,也只能我自己出了。”
李老板见阚画子拎起一个酒坛子就扛在了肩上,忙快步绕到阚画子身前,一拉阚画子的胳膊,“还是我来搬吧,怎敢劳烦您呢?”
双手扶着酒坛子的阚画子晃了晃被李老板扯住的胳膊,耸了耸肩道:“李老板无需客气,这点气力我还是有的,毕竟咱的腰……”
给李老板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阚画子嘿嘿一笑,“干吧!”
男人的腰,该挺起来还是得挺起来才是。
李老板陪着干笑了一声,忙搬起一个酒坛子跟了过去。
进门才走了两步,李老板就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他冲着已搬酒拐到柜台之后的阚画子说道:“杨老板,这地擦得这般干净,我就不进去了,酒我放在这里,您往柜台后面摆放就是了。”
将酒坛放好,阚画子直起了腰,疑惑道:“这般麻烦作甚?如此我还得多弯一次腰不是?你只管搬过来就是了。”
见阚画子好似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李老板忙解释道:“看这地面,定是刚收拾过的,我忙了一大早,鞋底尽是泥土,再往里去,便将地面弄污了,如此才……”
“就为这啊~”
阚画子打断了李老板的话,打趣道:“我还以为你腰疼想少搬几步路呢~”
“杨老板说笑了,咱虽说上了点年纪,可还不至于……”
“知道知道,我这是与你说笑呢,快进来吧,地是我那小跟班擦的,孩子嘛,总想表现得更好些,所以才把这地擦得这般亮,方才我还说他来着,地擦这么亮,滑倒了客人算谁的?”
说话间,李老板也趁机打量了一下厅堂装饰与布局,刚好扫见姚静致留下的那一串儿小脚印,这才搬着酒坛子向内走去。
阚画子已从柜台内走了出来,迎向李老板,“摆放在后面就是了,咱俩快点儿搬,搬好之后我就给你结账。”
“不急,不急~”
李老板慢慢地挪着步子,随口应道。
阚画子说的没错,这地,还真是挺滑的。
李老板走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摔跤事小,可要打碎了酒坛子,那可就赔大发了。
这一车酒的利润,也不过是四五坛子酒而已。
“哎~小心!”
就要错身而过的杨老板突然惊呼了一声。
李老板一惊,还未知晓发生了何事,脚下突然一绊,人便向前扑倒而去。
双手向上一甩,将酒坛子抛了起来,就要倒地的李老板一拧身,硬生生以背着地,双臂伸出,刚好接住了落下来的酒坛子。
“好险,好险~”
同样坐在地上的阚画子拍拍胸口,对着李老板伸出了大拇指,“果然是酒比命重要,我说李老板,这要是把你摔出个好歹来,我还得多掏几两酒钱出来,划不来,划不来。”
坐起身来,将酒坛子放在身旁,李老板揉了揉后背,苦笑道:“要是知道杨老板如此大方,我也就不这般拼命了。”
“不过这酒毕竟是我亲手所酿,如此打碎了,也是心疼,因而才会这般。”
“此话在理,李老板您没事儿吧?”
从地上爬起来,阚画子走到李老板身旁,询问道。
“还好,还好,咱的身子可没那么娇贵,不过是滑了一跤而已,这酒坛没打碎就好。”
“算了,您还是坐在那歇着吧,剩下的酒我自己搬就是了。”
“那怎么行?杨老板这般说可就有些瞧不起人了~”
李老板站起身来,抱起酒坛子,“咱西北人做买卖,可不愿欠下别人的情。”
“这点小事……”
“小事非小事,小情亦非小情,咱做生意的,还是少些亏欠更心安些。”
待李老板离去之后,阚画子便上了楼去。
“是嫌咱的酒不够卖么?”
倚窗而坐的柳薇薇没有转头。
客人越来越少,还买进这么多酒,就算有钱,也没这般做生意的。
虽然柳薇薇心里很清楚,他阚画子原本也没有后半生当个客栈老板的打算。
日子也许就如这般,所做的未必是所想的,可既然做了,就该努力去做,不然所想的,也就只能想想了。
习惯性地捋捋头发,阚画子双手拢袖,慢慢走到柳薇薇的对面,“酒是陈的香,便是卖不出去,屯一些亦是无妨。”
柳薇薇看了阚画子一眼。
阚画子笑了一下,“也不能总是咱们亏钱不是?”
柳薇薇终于转过身来,“怎么,出去这几日,是得到高人指点了?”
“是想通了一些事,也恰好发现了一些事!”
有人上楼。
阚画子转头,冲着端茶而上的姚静致招呼道:“静儿,可是都交代给老黄了?”
姚静致点点头,将茶放在桌上,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抓了抓头说道:“不过黄伯好像不太相信今日能来这么多的客人,所以有些不大愿意备这么多菜。”
说完,他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倒不是黄伯不愿意做,而是怕做多了剩下,倒掉了可惜。”
“嗯~”
阚画子点点头,端起茶喝了一口,有些意外地看了柳薇薇一眼,轻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每个当厨子的都不喜欢自己做的菜被倒掉,老黄有这般想法实属正常,这样,菜可以先买回来,你让老黄先做出一些来,待上了客人之后,老黄看着做就是了。”
从怀中摸出一块儿碎银子,递向姚静致,阚画子交代道:“这是买菜的钱,剩下的你收着,但不可乱花,只可用在店内支出,你若想要零花钱,再管我要就是了,记得记好账。”
姚静致接过银子,将之收好,犹豫了一下问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买菜之事不让黄伯去做呢?毕竟他是做菜的,由他选材岂不是更好?”
“因为现在的他还没有得到我足够的信任,静儿,有句老话,叫做亲兄弟,明算账,非是我不愿相信老黄,而是规矩如此。”
“那以后呢?”
“以后啊~”
阚画子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姚静致,“自然还是不会让老黄去做。”
“那又是为何?”
“静儿,人是人,规矩是规矩,只要老黄是咱们的后厨,这买菜一事就不会让他去做的,这回你可懂了?”
姚静致摇了摇头,“那您方才为何说信任?”
“因为只有信任,才能真正的得到人心。人与人之间,不会也不可能只有纯粹的利害关系,方才我说的所谓的规矩,实则就是单纯的从利害关系出发。老黄拿了我的银子,为我做事,但我还要提防他中饱私囊,因而才不会让他去做买菜这件事。就算将来老王得到了我的信任,我也不会因为信任而坏了规矩。静儿,人非圣贤,绝大数人活着,皆是为利。拿老黄来说,他本来做菜做得好好的,可一旦把买菜的事交由他来做,你想想看,我们不说绝对,那么可能结果会有哪些呢?”
姚静致抓了抓头。
柳薇薇将姚静致拉到身旁,瞪了阚画子一眼,“可是当了先生了,逮到个机会就说大道理。”
说完,拍了拍姚静致的手,“静儿,不想说就不说。”
姚静致摇了摇头,“姑姑,我有些明白先生说的了,可……”
“可是什么?”
阚画子看了眼姚静致的胳膊。
柳薇薇瞪了阚画子一眼,稍微动了动身子。
二人的小动作姚静致并未看见,就算看见了,他也不会明白,为何方才薇薇姑姑会在心里骂了先生一句,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略作迟疑,他说道:“那先生为何对我这般……”
“傻静儿~”
柳薇薇展颜一笑,抬手揉了揉姚静致的头,“因为你是他的弟子,我的好静儿啊~”
阚画子也笑了,姚静致能这般想,他很欣慰。
当初收下这个小乞儿的时候,或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可在收留下姚静致之后,他对姚静致可谓视若己出。阚画子从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于他而言,或许这就是他与姚静致的一场缘分。
而很多缘分的开始,本就是一份善意的送出。
但很多缘分的结束,往往是那份善意变成了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之后,感恩便会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索取以及求之不得的抱怨乃至于怨恨。
甚至会说出一句,当初怎样怎样的话语来。
阚画子没由来的想起了金炜武馆的那两位来。
虽然曹何成为了他们的棋子,可阚画子却从未看起过这二人,若非笪守典那边安排,通过金炜武馆向镇南军中安插进去不少他们的人,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招揽这二人的。
一个可以欺师灭祖的人,什么事儿他做不出来?
“静儿,既然先生收留了你,自是把你当做自己人看待,所谓师徒父子,你既然唤我一声‘先生’,我就要对你负责,因而不想,也不会让你将来成为一个只会说‘是’的人。无论是开店,还是做其他事,身为掌控者得有一颗驭下的心。静儿,以后这店里的事,先生便交给你去做了,做的好与不好,先生都不会说些什么,你只管用心去做就好了。”
“啊?”
原本听得快要流泪的姚静致一声惊呼,“先生,我,我,这,能,能行么?”
“没什么行不行的,我不是说了,只要你用心做就是了!”
阚画子挥挥手,“快去吧,别等上了客人,咱们这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待姚静致下楼之后,柳薇薇看了阚画子一眼,“就这么当甩手掌柜的了?”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这领路人,该撒手的时候得撒手了,反正我也没指着这间客栈发财。”
柳薇薇喝了口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你方才所说的事是什么事?”
“哪件事?”
“你若不说,就当我没问。”
“哦~原来你是指那件事啊!”
阚画子喝了口茶,故作神秘道:“我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组织。”
“神秘组织?有哪个组织还能比你神秘?”
柳薇薇好似并不感兴趣。
阚画子干笑两声,“其实就是一些商人凑在一起的小联盟而已。不过我倒是有些想法,如果经营的好的话,将来这些个商人,或许会成为我的眼睛。”
柳薇薇眼皮微挑,“你确定?”
阚画子点点头。
“可西凉王这边……他们会不会误以为你有什么异心?”
“若没点本事,只怕也不会被西凉王看得上。”
“你就这么有把握?毕竟你我此前是为扬州那边做事的。”
“在我看来,这才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柳薇薇叹了口气,“才从棋盘中跳了出来,你又想跳入另一个棋盘么?”
“可我们真的跳出来了么?”
阚画子转头望向窗外,“不过是由黑旗变成了白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