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我们梁家,从来都不相信眼泪。”黑齿影寒将梁规从自己的怀中拉起,然后轻轻地点了点他泪痕未干的脸庞,正色道,“我们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智慧和手中的刀剑。”
“嗯。”梁规唯唯诺诺地点头道,对于这个身份神秘的姑姑,他向来是又敬又怕的。
杨修突然发现,自己不仅高估了自己的口舌,也低估了甄尧捍卫自家利益的决心。因为无论他如何威逼恐吓,都无法逃避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梁祯究竟敢不敢对甄家动手?
要是敢,那没什么好说的,双方明火执仗地干一架,只要梁祯能赢,那甄家的什么都是他的。当然,如果梁祯输了,那后果,也是家破人亡。所以,杨修除非是脑袋抽了,才会自作聪明地替梁祯去下这个决心呢。
但是这样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甄尧就越来越看穿杨修的虚实了,因此在双方的唇枪舌剑中,他也是是渐居上风。
所幸,就在这危急之际,黑齿影寒来了。
她就像塞北的冰雪一般,一来,就让厢房中的气温骤降之余,还令原本得意洋洋的甄尧身不由己地一哆嗦,脸上的笑意不仅全无,甚至还生出了一丝怎么也掩盖不了的惧色。
“诗曰:月出姣兮,佼人僚兮。今夜,上有皓月,下有佳人。霜愿与甄兄,共饮此酒,不醉不归。”天上有没有皎月甄尧不知道,但他面前,却确实站着一位佳人。不错,就是宴会刚开始时,吟唱《千愁》的那位优伶。
甄尧轻轻捧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但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双手,竟忍不住在微微颤抖,这是惧?还是怕?亦或是自己,真的醉了?
当然不是,因为自幼混迹于商道的他,最引以为傲的,一是他的巧舌,二,就是他的酒量。因为,要是你没个三五坛的酒量,又如何能将你的对手灌醉,将你要巴结的对象灌舒服,从而令他们乖乖就范?
甄尧知道,自己今日,是遇到坎了。而且这道坎,还真不好过,因为他遇到的对手,光是在气场上,便已是千百倍于他。用军事上的话来说,就是仗还没有开始打,士气便已经输了。
优伶或许能感到厢房中的剑拔弩张,又或者对这一切,都浑然无觉。说她能感受到,是因为她的歌声,明显不如在大堂中时那般温婉,说她浑然无觉,是因为她所吟唱的诗歌,本就该如此唱。
这首诗歌的名字,叫《战城南》。
“府君,为何要在这喜乐之日,奏这蛾贼之歌?”甄尧终究还是忍不住,顶着满额的细汗,开口道。
因为,《战城南》这首汉乐府诗歌,十多年前,曾被百万黄巾军口口传唱,而甄尧,作为冀州首屈一指的富商巨贾,当年耳畔,定是没少听见堡坞外黄巾军那并不整齐,但都发自丹田的歌声。
“《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公有此想,只怕于己不利。”与甄尧所想的完全相反,黑齿影寒并没有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而是用不急不缓的语气来开启两人的相谈,仿佛两人就真的是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在秉烛夜谈一样。
“府君说得是,说得是,来,在下敬府君一樽。”甄尧使出了他的起手式——逢迎,因为这位高之人,多半,都是喜欢听好话的。
他的这一招,十有八九都能见效,甚至如果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梁祯本人,他的这一招,也能起效。但很不幸的是,今日,坐在他面前的,是黑齿影寒。
很多人不知道,逢迎也是一门技术,跟武功一样,分成许多不同的境界,每一境界,都对应着不同的修为。
比如,初入门者,仅能面不红,耳不热地说几句违心的话,至于违心的事,要么不肯做,即使做了,也要长久地忍受良心的责备。在他们之上的,是进阶者,他们能习以为常地说违心话,做违心事,不过心中依旧会时不时地对让他们如此做事的人心生轻蔑之意。因为,这是他们的良心的最后的挣扎。
而凌驾于这两种人之上的,则是究极级别的大师,这种人,不仅能心无波澜地说违心话,做违心事,还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对象的辱骂,更有甚者,甚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自己的上衣,趴在奉承对象的脚边,用自己的上衣去擦拭奉承对象鞋上的灰尘。
甄尧或许是奉承人的大师,但即便是大师,也仅能麻痹奉承者及他自身,而无法麻痹他的观众。尤其是,当这个观众还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时候。奉承大师的表演,在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两个字:可笑。
黑齿影寒举起酒樽,然而仅是碰到唇边便止住,因为这个时候,甄尧已经将樽中的酒倒进口腔,正待下咽:“一刻钟前,有人来报,一伙蛾贼余孽,屠了清雅阁。”
甄尧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因为这清雅阁,不仅是他甄家的聚宝盘之一,更是他的“消息库”,因此,清雅阁出事,是一定会对甄家的声誉,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