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冬,梁祯率军抵达雁门,开始为明年开春的北伐,作最后的准备。雁门,正是当年张白骑将军全军殉国的地方。几年过去,当日的战场,还保持着原样,大片大片伏在地上的尸骸,生锈的兵刃,仅剩旗杆的旗帜,朽烂的战鼓,碎裂的号角。这些东西是这么的刺眼,就连那皑皑的冬雪,也不能将其彻底掩盖。
梁祯不知道,远在中牟的汉帝,看到呈报张白骑,这位黑山黄巾的元老级人物,在雁门郡因抵御鲜卑入侵而壮烈殉国的奏疏时,心中,会作何感想。但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就是两个字:讽刺。
不错,黄巾起义的初衷,就是反对汉帝,反对汉庭。其成员,也大多是被剥削得活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穷苦黎元。但怎知,仅仅过了几年,曾被汉庭视为第一敌人的黄巾军,就站在了抵御鲜卑的战场上,并奏出了一曲全军殉国的壮烈挽歌。而在这个时候,曾被汉庭视为最大依仗的汉军,却在中原腹地,互相攻伐,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这种惨败的场景,梁祯自然经历过,因此,他毫不慌乱,相反,还一步步地,迈向那死气最为沉沉的地方,那里,正是当年张白骑的中军大阵所在。果然,没走多久,梁祯便从残骸中认出了,那属于中军大阵的盾牌。
这是一面巨大的盾牌,若是立起来,估计有一人多高,但现在,已经断成数块,可想而知,当时的战斗,有多么的惨烈。走着走着,梁祯已经走到这个中军阵的正中央,这里也是战斗最为惨烈的地方。
一层又一层的尸骸,一条又一条的血河,一滩又一滩的血肉。这些交织在一起,所有的尸骸,便彻底模样难辨。无论生前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侯爷,还是一个不配拥有姓名的军卒,这,就是他们统一的归宿。
“跟阿牛、规儿一样。”梁祯不敢流泪,因为这里的风霜,能够在一瞬间,将眼泪冻成冰粒,如此一来,眼睛也就坏掉了,“尸骨难寻。”
没错,当初在宛城,梁祯亦没能找到爱将章牛,爱子梁规的尸骨。因而,只好在那淯水边上,给他们修建衣冠冢,以抚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这就是你,所想的归宿吗?”梁祯没有回头,但说话的对象,不言自明。
“嗯。”黑齿影寒曾经说过,她的愿望,就是能埋骨黄沙,就像这张白骑将军一样。
梁祯还是没有回头,但目光,却是一寸寸地,落在地上,那些半埋在积雪中的尸骨里:“为什么?”
黑齿影寒上前一步,跟梁祯并肩而立:“我不想……”
梁祯转过身,上下打量着黑齿影寒,跟之前相比,她似乎,又苍老了许些。但那双眸子,却是二十年如一日地深邃,冰冷。
“被掘墓鞭尸。”
梁祯闻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事关这掘墓鞭尸,自从数百年前被伍子胥发明后,便成了萦绕在高位者心头的,永恒的诅咒。是啊,纵使你生前光芒万丈,可死后,只要子孙稍不留意,便有可能,为仇家所害,而后已经入土的自己,也是必定会受到牵连。这绝非危言耸听,因为类似的事,史书中已经记载了太多,太多了。
不说别的,就说现在,包括梁祯自己在内,十三州的诸侯,为了凑集军费,都不知掘开了多少达官显贵,王侯将相的陵寝。想必,当他们死后,所遭受的待遇,亦是一样的。
“若真如此,我们的基业,也就塌了。”梁祯第一次,在一开始,就对黑齿影寒的想法,持明确的反对态度。毕竟,盈儿对他实在是太过太过重要了,乃至于到了,不能有哪怕一丝闪失的地步。
梁祯最终,还是没有下令将战场上的尸骸掩埋。因为这里的尸首,数量足足有五万之多,全部掩埋,不仅困难,还会白白耗费军士们的体力,因而只好任由他们曝尸荒野,尽管这些军士之中,有不少是曾经在宛城舍命救出自己的恩人。有的时候,人往往,就是这么现实。
光阴似箭,眨下眼,便到了冬去春来。尽管雁门的气温,还是这般寒冷,但那皑皑的积雪,也终究是开始化了。雪一化,梁祯军的先头部队,便开始拔营向北。他们肩负着探明道路,并搜寻鲜卑部落的职责。
“此次出塞,行程两千余里。你有想过,万一粮草不足,我们该如何是好吗?”尽管将领谋士们都已做好了不下十种应急方案,但在真的要全军拔营向北前,黑齿影寒还是单独问了梁祯一遍。
因为,这应急方案可以有数十种,但做决定的人却只有一个,如果这个人摆正自己的位置,那即便方案做得再多,再成功,其作用,也还是几近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