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说道:“不是说桓公请我相见么?”
习山图答道:“是啊。”
莘迩说道:“桓公不在帐中,我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在帐中多留了。”
习山图愕然,说道:“桓公怎不在帐中?将军没有看到么?那帐中主位之上,坐的就是桓公。”
莘迩大大摇头,说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与桓公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可是听说过,桓公虚己重士,向有谦退之美名。适才我行礼之时,帐中主榻那人,高坐不动,倨傲得不得了,怎么会是桓公?”莘迩笑道,“习主簿,你莫要欺我。”
习山图说道:“那人确是桓公。将军请在此稍候,我入帐把将军所言禀与桓公。”
莘迩说道:“好,你去罢。”
等习山图回入帐内,莘迩负手立在帐门的前边,眺望远处营外,隐隐可见的青山。
甲士们听到了他与习山图的对话,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皆能猜出一二,倒都是颇为佩服莘迩的胆量。有人就不禁想道:“抢了我军的剑阁,到了我军的大营,还敢这般作态,也不怕惹得桓公大怒,丢了脑袋。这个陇州人,胆子不小。”
桓蒙的军法甚严,帐门前的甲士们尽管胡乱猜想,却无人扭脸来看莘迩,只管握着长槊,朝向对面的袍泽,赳赳而立;到底有几个好奇心重的,脸不扭,却把眼睛斜了过来,瞟看莘迩。
莘迩瞅见,友好地冲他们微微颔首。
那几个甲士吓了一跳,赶紧把视线转回,不再去瞧他。
李亮身长八尺,个头比莘迩高些,因虽是恭立於莘迩的身侧,能看到莘迩的神情,见莘迩一副若无其事,怡然自若的仪态,心中佩服万分。
他想道:“昨日谢执言辞十分轻佻,莘公包容不斥,我以为是因为初到荆州兵大营,莘公或许别有考量,谨慎为重之故也;而今桓荆州稍微倨傲,莘公即还以颜色,我乃知莘公昨天是自重身份,君子不计小人过也。比之莘公,我昨天与谢执的争吵却是落了下乘。”
李亮与谢执的冲突,其实并不落下乘。莘迩的身份比谢执尊贵得多,如与他争吵,那是自降身份;但李亮与谢执都是臣属的身份,两人相斗,单从在双方阵营中的地位而论,却恰适当。
从莘迩的表情中,李亮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一边揣测莘迩此时可能会在想的东西,李亮一边试探地轻声问道:“明公,不知桓公是否会再请公入见?”
莘迩远望青山,悠然答道:“请咱们入见,咱们就入见;不请咱们入见,就不见。”
就如电光照亮了黑夜,李亮脑中猛然开朗。
他脱口而出:“是啊,现在为……”话到半截,想起了近处的那些甲士,咽了下去,心道,“现在为难的是桓荆州!桓荆州请明公来,是为了剑阁。除非他不想要剑阁了,否则,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再把明公请回!妙哉,妙哉。都云莘公谙熟兵法,果然如此!好比两军打仗,战场上的主动权在谁手里,谁的赢面就大。桓公倨傲,是为了抓主动权;莘公适才的举动,也是为抓主动权。现下而观,主动权已为莘公有矣。”
习山图和袁子乔从帐中出来。
袁子乔给桓蒙找下台阶似的,说道:“江州刺史王逸之,与桓公交好,才有一封他的信送到,问桓公‘谯氏有孙,高尚不出(隐居不仕),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否(其人能否应荐出仕)?严君平、司马相如、扬子云皆有后不?’方才将军入帐时,桓公正在阅信,故是未能及时答礼。”
莘迩收回目光,说道:“是么?”
“桓公请将军入帐。”
“好。”
刚才的那场风波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莘迩与李亮重新入到帐中。
莘迩下揖行礼,再次自报姓名。
帐中主坐上的桓蒙这回没有再拿大了,很快就说道:“将军请坐。”
便在桓蒙坐榻下首的左侧,摆着一张坐榻。
这是给莘迩预备的座位。
莘迩穿过列坐帐中两侧的数十个荆州军的文武属僚,晏然地上榻坐定。
李亮的官卑,虽是莘迩的从吏,没有资格坐在前头,於后边的一榻上坐下。
桓蒙抚摸胡须,打量莘迩,赞道:“前时高君途经荆州,我邀他一见,问他陇州人物。他说起征虏将军,端的是赞誉非常,称将军是陇州栋梁,定西近年所以能抗北、东之胡狄,声威远震者,悉将军之力也。今见将军,名下无虚士!英姿勃发,世之人杰也!”
莘迩也在打量桓蒙,注意到了他暗红的胡须、面颊上的七星黑痣,尤其是桓蒙的目光,落人身上,仿佛山棱,如有实质,换个寻常的人,微被触及,恐怕就要凛然体寒,心中想道:“真枭雄之姿也!”谦虚地说道,“以迩之才,不过中人,何敢称人杰?我定西所以威震柔然、西域诸国、蒲秦者,上赖天子神灵,下因吾王之德,迩无非是效些鹰犬之力,不足一提。
“督公今提万军,深入千里,旬日而灭蜀功成,司马错、邓侯不能及也。方是人杰!”
邓侯,是前代成国时的一员名将,灭掉了当时蜀中的割据势力。司马错不必多说,成都城就是他与张仪建的。
两人彼此吹捧一番。
说来桓蒙与莘迩,两个人现在都是有灭国之功的。冉兴虽小,也是个国。尽管灭冉兴一战,是麴爽做的主将,但麴爽只是具体的实施者,战前的谋划等等,主要还是以莘迩为主。
二人既皆有灭国之功,对军事都有浓厚的兴趣,话题又被莘迩提到了桓蒙的灭蜀一战,瘙到了桓蒙的痒处,免不了,就灭蜀的过程、捎带灭冉兴的过程,两人就要讨论一番。
越说越热闹。
说了多时,帐中一人咳嗽了声,是袁子乔。
桓蒙明白他咳嗽的用意,虽是与莘迩正谈到入港,深觉酣畅淋漓,却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端起茶碗,饮了口茶,以湿润嗓子,徐徐说道:“我闻剑阁是天下至险。只闻过其名,未尝亲眼见过。入蜀的时候,我乘船走三峡,已觉三峡险要,剑阁之险,犹在三峡之上乎?将军从剑阁来,不知剑阁究竟是有多险?可能为我一说?”
莘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示意侍立塌边的吏卒捧给桓蒙。
桓蒙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莘迩说道:“一首诗。”
“什么诗?”
“督公问剑阁有多险,看罢此诗,督公就知道了。”
桓蒙将信将疑,把纸展开,低头去看,才看了两句,神色大变,猛然抬起头,问道:“此诗是谁人所作?是将军所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