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从仇畏的态度,郑智度却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对,他隐然觉得他大概是不该提这个名为《白毛男》的小说,更不该说是从崔瀚那里看来的,——郑智度之依附仇畏,与羊胡之、王道玄两人还略有些不同,羊、王两人为了个人和家族的权势与利益,现今是心甘情愿依附仇畏的,和与走得近的崔瀚等士已甚少来往,而郑智度也不能说是两边下宝,他这边接受仇畏的招揽,但那边也确实佩服崔瀚的才学得行,是以他发自内心来讲,是不愿因此而给崔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的,但话已出口,无法悔改,他只好应道:“是。”
仇畏不复多言,手抚花白的胡须,示意堂中陪客,便是他的次子仇敞等人,向郑智度、羊胡之、王道玄等人举杯劝酒,又叫堂下的歌舞女乐不再唱氐人之曲,改唱起了江南传来的江左歌谣,并等仇敞等与郑智度等饮过几杯以后,端起金镶玉的酒碗,更亲自殷勤劝酒。
他不再提此事,羊胡之、郑智度自也就不好继续再说此事,这件事好像就这么到底了。
但真的到底了么?
当然不会。
这日饮宴到夜深才散,羊胡之、郑智度、王道玄等客,有的回家去了,有的喝多了,走不成路,便在仇家客舍住上一夜,——不需仇畏嘱咐,那仇敞少不了给借宿的宾客各安排两个侍寝的婢女,此且不需多说。
只说仇畏、仇敞都没有喝多,父子两人送罢了客,回到后宅,仇畏把仇敞叫到书房。
两人相对落座。
仇畏说道:“今天宴上你听到羊胡之、郑智度他俩说什么了,对於此事,你有何想法?”
“阿父说的是《白毛男》此小说么?”
“还有郑智度说这个小说他是从崔瀚家里看来的这件事。”
仇畏二子,长子即是现带兵攻肤施的仇泰,次子便是眼前头的此个仇敞。仇泰、仇敞兄弟,虽为同胞,然性格迥异,仇泰性阴狠,好武事,仇敞则更像仇畏,从小就好读唐人的典籍,深受华夏文化的影响,外观看之,儒雅竟如唐士。
他听了他父亲仇畏此语,说道:“不敢相瞒阿父,这个小说,我其实也是看过的。”
“你也看过?”
仇敞跪坐榻上,姿势严谨,恭声答道:“就像郑君所言,此个小说近日在咸阳士流中,尤其是唐士中,的确是小为流传。阿父知道的,我生性嗜书,不管是古之典籍,还是近人之著,凡未阅过者,无不汲汲搜寻以得,这个小说便是我的一个门客献给我的。”
“你看完之后,为何不立刻向我来说?”
仇敞答道:“我当时看完了这小说之后,只觉其言虽颇可观,然其文荒诞不经,於是随手就抛到了一边,并未深思其中内容,所以没有察觉到羊君说的那些东西,什么古、月,胡之类。”
“现在你知道了,你是何想法?”
“当如羊君所提之建议,阿父宜上书大王,请大王禁绝此书,并查其背后的作者,予以治罪。”
仇畏摇了摇头,说道:“这小说最大的问题不是蔑胡。”
仇敞不解仇畏之意,说道:“不是蔑胡,那是什么?”
“这小说的主人翁鲁刺史,他是哪里人?”
仇敞答道:“小说中言,冯翊郡人。”
“他姓什么?”
仇敞心道:“阿父刚说‘鲁刺史’,现就又问他姓什么,当真奇也怪哉!”却仍恭敬地作答,说道:“姓鲁。”
“看重他的那位朝中权臣姓什么?”
仇敞越发不知仇畏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了,答道:“姓姬。”
“你读过那么多的唐人经典,难道你不知道‘鲁’者,秦氏之所出也;‘姬’者,孟氏之所出也?”
却是说了,“秦”、“孟”两氏的来源都有好几个,如“秦”此氏,或出嬴姓,或出姬姓,也有外夷改姓为此的,等等,但正宗的秦氏之源,或言之,影响力最大的秦氏之源则是出自姬姓,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被封在鲁,其子伯禽之裔孙中有一支食邑於秦,其后人遂以秦为氏,——仇泰的“‘鲁’者,秦氏之所出也”,意即在此;而至於“孟”氏,其祖之主流也是源自於姬姓,换言之,秦、孟其实都是姬姓之后,那小说中的两个人物分为鲁、姬为姓,若是仇畏猜得不错,那两人果是指的秦广宗、孟朗的话,则显然是为了避免姓之重复而特意为之。
仇敞不愧博览群书,他马上就明白了仇畏的话意,怔了下,说道:“阿父的意思是?”
“这个‘鲁刺史’明显指的就是秦广宗!秦广宗所以能得为秦州刺史,成为我朝第一个出任州刺史重任的唐士,靠的是谁?孟朗!他家在哪里?冯翊郡!”
仇敞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如此说来,这小说竟、竟……”
“不错,这小说不仅是意在蔑胡,而且是在用秦广宗、孟朗为原型来蔑胡!”
仇敞说道:“阿父,若是小说中牵涉到秦使君、孟公,那……,还上书大王请求禁绝之么?”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仇敞问道:“敢问阿父,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