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男”是个什么东西,代表的什么意思,孟朗清清楚楚。
却听到季和的此话之后,孟朗未像向赤斧那样发怒,而是哂然一笑。
季和瞅了眼气得满脸通红的向赤斧,说道:“赤斧,你冲我发什么火?这又不是我的话,我只是在为孟公转述那些陇士的议论而已。”
孟朗止住待要继续发怒的向赤斧,问季和,笑道:“方平,你也这样看我么?”
季和说道:“下吏若亦是这样看公,下吏又怎会远涉重关,来投附於公?公的雄图壮志,下吏早就知道!甚么‘白毛男’,不过是庸士庸论!下吏当然是不赞同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孟朗吟诵了《诗经》中的此句,在榻上坐直身子。
虽然他表面上看似不在乎陇士辱他是“白毛男”的这个非议,但“白毛男”何许人也?用后世的话说,代表的是“汉奸”这一形象,并於《白毛男》此个故事中,白毛男又是癔症、又是裸身、又是吞粪,最终且还是掉进粪坑而死,说实话,委实也是太过辱人,故而究孟朗内心深处,大约终究还是难以将之付诸一笑的,乃至其病态都因此而稍微振奋。
孟朗说道:“我知道,就是在关中,在冀州、豫州等新得之地,实际上也是颇有些唐士在背后非议於我的,说我为取富贵而投靠胡夷,……在江左,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骂我!人活一世,谁会不要脸面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谁又会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呢?
“方平、赤斧,你俩如果问我,我真的不在意这些骂名么?说实话,我怎能不在意?”
向赤斧愤慨地说道:“明公,便如方平所言,那些言论都是庸士的庸论!苍蝇的嗡嗡叫罢了,明公贵人,赤斧愚见,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不错,我尽管也介意,可是仍说实话,我实际上也的确是没有把这些非议真真正正地放在心上!为什么?……赤斧、方平,你俩说得对,那些非议,无非是庸士庸论,无非是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说我是为了富贵,哈哈,哈哈,简直可发一笑!”孟朗说着,大笑起来。
笑的声音太大,惹出了一阵急促的咳嗽。
向赤斧赶忙起身,到孟朗身后,为他捶背。
孟朗咳嗽了会儿,接住季和递来的水,抿了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以我之才智,我若仅仅是为了富贵,我又岂会直到知天命之龄,而才仕於朝中?
“赤斧,当年我与你的父亲在山中一起求学,我的老师对我说,‘以卿之能,二千石唾手可致’。我不到三十岁,学成出山,却整整二十多年,我未有入仕!
“我甘愿隐居林泉,教授大王,所图者何哉?我所图的是富贵么?非也!非也!我所图的,是为了让这战乱百年的天下,让这饱受战火之灾的万民,能够重新归回太平啊!
“赤斧是知道的,方平你可能不知,在我决定教授大王之前,也就是我刚学成下山之时,江左的名臣藩帅,其实我也是有去拜访过几位的,可大多他们都没有接见我,便是有接见我的,我都在他们那里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肉食者不思进取,看到了当政者只顾门户私计,看到了上品无寒门,看到了寒士无有出头之路。这样的江左,如此腐朽的唐室,就算我当时留下了,恐怕而今我也只能是沉沦下吏而已,……我的才智,我怎么施展?我的抱负,我如何实现?
“诚然,在唐士眼中,大王是胡夷,可是方平、赤斧,你俩告诉我,在你俩的眼中,大王是胡夷么?如大王这般重教崇儒,施政治民无不遵循我华夏古之贤圣事迹的主君,放眼今之海内,有哪一个伪主可以比?是已被我大秦灭掉的伪魏之主?还是那江左唐主?
“大王虽氐也,而大王足堪与我华夏历代明主抗衡!
“得主如此,夫复何求?只要能让我尽施己能,只要能让我辅助大王使这四海再归太平,若天下人以胡夷视大王,而笑我从附胡夷,那我孟朗,便就是甘愿从附胡夷!我心甘情愿!”
季和、向赤斧被孟朗这番近似自剖心迹的话语给感动到了。
季和说道:“明公之心胸抱负,高若云霄,俗士之流,焉能理解?以唐夷之别而笑明公者,下吏好有一比,鸱吓鹓雏也。”
“鸱(chi)吓(he)鹓(yuan)雏”,这是《庄子》中的一段故事。
鹓雏是像凤凰一类的鸟,习性高洁;鸱是鹞鹰。鸱拾到了一只腐臭的老鼠,鹓雏从它面前飞过;鸱担心鹓雏争抢,就仰头发出了“喝”的声音,来吓唬鹓雏。
孟朗一大段话说下来,气力有所不支,又喝了几口水。
休息了片刻,或因季和“高若云霄”之语,他举目望向了帐外的天空。
一个念头蓦然浮上他的心头。
“这天,千载未变,这云,亘古即有,却唯白云苍狗,世间的人事年年岁岁不同。”瓦蓝天空笼罩下的帐中,秋风扑面,坐在榻上的孟朗如此想道。
向赤斧察觉到孟朗的神色似乎变得有点忧伤和感叹,小心地问道:“明公,在想什么?”
“我是不是白毛男,且留给青史评议,留给后来人说罢!”
向赤斧说道:“若无明公,今之北地犹仍战乱不休,黎民流离,不知多少百姓尚处在水火之中!全都是因了明公和大王,现如今的北地才渐渐安宁,百姓也因之才得以不再受兵灾之患。明公,何用等青史评议?关中、北地各州,哪里的百姓不在感明公再生之恩,不在赞颂明公?那些庸士俗儒的非议,明公,不需理会!”
孟朗笑了一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强自撑起精神,说道:“你俩把拓跋倍斤的军报拿来,我再看一看。”
昨天晚上,收到了拓跋倍斤最新的一道军报。
军报自然是写给蒲茂的,蒲茂看后,叫人送来给了孟朗。
季和将这军报从案上找出,呈给孟朗。
孟朗打开来看。
军报内容不多,写道:“臣兵已至朔方,於河北筑营,张韶河防甚严,臣暂无强渡之机。”
“河北”,指的是黄河北岸。
短短的一句话,不用再三多看,孟朗忖思了会儿,问季和、向赤斧,说道:“倍斤的这道军报,你俩怎么看?”
向赤斧答道:“日前仇泰军报,言说张韶调朔方兵千余,南下援肤施之赵染干。朔方兵共步骑三千许,分了千余援助肤施,由此可知,张韶部现守朔方郡的兵马,至多两千来人。
“拓跋倍斤头道军报声称,说他遵从大王的命令,召聚了代北的拓跋鲜卑、乌桓、丁零、高车等各部胡骑万余,去打朔方。
“以万余之兵,攻彼两千之数,兵力五倍於敌,此其一;朔方境内的河段四五百里,区区两千守卒,如何能把数百里长的河段尽数守住?此其二,但拓跋倍斤却说张韶‘河防甚严,暂无强渡之机’,……明公,拓跋倍斤这明显是借口,他不是没有强渡之机,赤斧看,他是消极怠慢,他是压根不想打朔方!”
孟朗问季和,说道:“方平,你看呢?”
季和说道:“下吏看这拓跋倍斤,实是与姚桃、慕容瞻无有区别,畏我大秦之盛,而降附於我,却实际上,对我大秦并无忠心!”
“他消极怠慢,不肯打朔方,你俩觉得,咱们该怎么解决这事儿?”
孟朗的这个问题,带着考校的意味。
向赤斧说道:“可以请大王下旨,戳穿他的小心思,严辞斥责於他,限以日期,令他攻克朔方!”
孟朗不置可否,问季和,说道:“方平,卿意呢?”
季和答道:“鞭长莫及,便是大王亲降令旨,痛斥於他,可他若执意不遵旨,咱们也没办法事小,并且可能会由是损害到大王的威望事大,是以和之愚见,暂时似可将这件事放到一边。”
向赤斧问道:“放到一边?”
季和说道:“朔方郡的战事,对我军攻襄武的战事没有多大影响,拓跋倍斤现在打下朔方也好,打不下朔方也好,都无关紧要。故此,从襄武军事这厢看,暂时将此事放到一边,完全是可以的。至於拓跋倍斤怠慢消极,不忠於我大秦,该怎么处置?和愚以为,不妨等到打下襄武、灭掉定西以后,再作谋议!”
顿了下,季和又说道,“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对我大秦将来收拾拓跋倍斤也有好处。”
向赤斧问道:“什么好处?”
季和笑道:“拓跋倍斤如此消极怠慢,而我大秦却置之不问,料拓跋倍斤一定会因此而得意洋洋,这样,等我王师将来讨伐他的时候,他就不会有太多的防备。”
向赤斧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说道:“高明!”
孟朗赞许地颔首,说道:“方平的此个应对办法上佳。”
向赤斧说道:“皆是降附之臣,拓跋倍斤不像话,但是明公,李基近来观之,好像还不错?”
仇泰以前送来的那道军报中,提到了李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