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身体里涌出一股子暖流,滋润着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
他也有人关心哩!
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晚上走十多里山路,来石圪节迎自己。
“福堂叔,您坐上,俄驼您回去。”
孙少安上前,从田福堂手里接过来自行车,自己先跨过横梁侧坐,然后请田福堂坐在后座。
虽然已经是夏天了,但夜晚的山里仍然凉风习习,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摇曳着树梢和庄稼。
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静悄悄地露出脸来,把清淡的光辉洒向山川大地上。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但都像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
白日里的暑气慢慢消散,大地顿时凉爽了下来。
公路下面,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路两边庄稼地里,无名的小虫儿和东拉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使得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
可能是这嘈杂而又静谧夏夜的原因,田福堂比平时多了一些感慨。他侧坐在后座上,被这个强壮的后生带着前进。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村里人敬他,怕他,但也不愿意接近他,像这样被人接上,像儿子迎接晚归的父亲,带着自己走夜路,还是第一次。
今天,他穿的是一身旧制服衣裳,高大的身板显得有些单薄。田福堂实际上除了气管有些毛病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因为多年来体力劳动少此,身板才显得单薄了一些。
田福堂从衣袋里摸出来一根纸烟,也不点着,低头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气管上的毛病,近日来有些严重,甚至都有点喘了,因此他不敢太多地抽烟。
他以前也是个“老烟囱”,现在实在耐不住了,就拿出烟卷来闻一闻过瘾。只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才点着抽一支——换来的唯一享受,就是没命地咳嗽老半天。
他身上装着的纸烟,并且不下中等水平,只是自己很少抽,大部分给都别人抽了。
从公社出来已经这么久了,福堂的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想着许多的事。
他基本已经算是完全脱产了,很少进行体力劳动,只是也并非无事,整天忙里忙外的,也并不闲着!
开会,思谋,筹划,指挥,给大队办各种交涉,争各种利益,也是一个大忙人。
在石圪节几十个大队领导中,他无疑是最有名望的。公社不管换多少茬领导,他都能和这些领导人保持一种热火关系。这是一种本事,他田福堂独有的。
他对自个的利益一点也不放弃,这经常会引起旁人的诟病,但他仍是不愿改。那些人说话太轻巧,他不稀罕理。
自己虽然是干部,但也有家哩,有女儿有儿子要养。都放弃了他们怎么办?
村子和村子之间争利益,自己还不是会拼老命为双水村争个你死我活?
一般说来,其它队的领导人斗不过他。这一点上,田福堂很自豪。
今天的分水会议,他舌战三村,最终拿下抗旱用水,也风光的紧哩。
只是他已经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有些老了,干不了几年了。而且,这几年,他在村里也遇到了几个潜在的对手。
首先是二队队长金俊武。这家伙实际上已经成了金家湾那面的领袖。
副书记金俊山倒是不算什么,几十年都是那个样子。虽然从没和他一心过,但这人没魄力,年轻时都没翻起来几个大浪,现在一大把年纪,更没力量和他争高论低了。
但金俊武比他和俊山都年轻,又是党支部委员,时不时还会曲里拐弯和他过不去。
虽然眼下他还不敢和自己正面交火,但对他的主要帮手孙玉亭却使了一个绊脚又一个绊脚——这实际上是想把他的一条胳膊往折里打哩……
他没有想到,没本事的孙玉厚养了孙少安这么一个厉害的儿子。
这后生虽然现在年轻,也不是党员,但从发展眼光看,比金俊武更残火!就是的!连金俊武这个强人都对这后生尊三分哩!
这少安和他家润叶一块长大,小时候他倒没看出,孙玉厚这个吊鼻涕的小子长大会有多么出息——想不到现在成了他在村里最头疼的人!
他曾经想过,这后生要是把书念成了,肯定是个当官的好料子。如今人家每年都要去平京学习,虽然没有再上学,也是一个学问不低的文化人了。
自从那个马思远来到村里,不知怎的就看上了穷困的孙玉厚家,跟自己打赌赢了之后,在他们孙家旁边连箍六孔大窑,就连他孙玉厚也跟着沾了光。
如今,他孙家也今非昔比了。要说,闺女嫁过去,还真的不算亏。
而且这个孙少安很精明,一直令他很头疼,他的许多套路瞒哄不了这后生。他有些精明的小把戏,甚至可以哄了金俊武,但哄不了孙少安。
而更厉害的是,这后生从不和你争争吵吵,他常是把事情做得让你下不了台。
使他更受刺激的是,这几年,一队选队长,少安年年都是全票——这就是威信嘛!
他自己也是一队的人,众人选少安,他也得选,而且还要表示双手赞成。他虽然是书记,但他田福堂也不能脱离群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