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刘交以一种十分淡然的神情和和语调,说出这件令人骇然的事,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只稍涌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荆王刘贾,堂堂刘汉宗亲,更是坐拥大半吴地的诸侯王,能被本国乱命,给堵在自己的王都内?
这样的事,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发生。
但刘盈非常确定:如果真的发生类似‘乱民围住一国王都’的剧变,那这个消息,必然会第一时间发往长安!
在得知消息之后,长安朝堂也必然会第一时间派出使者,前去了解状况。
如果是‘事出有因’,那必然是诸侯王被使者带回长安,当着整个朝堂的面,好好解释一下:自己究竟做下了怎样人神共愤的事,竟使得淳朴的百姓,做出‘围住本国王都’这般逆天的事。
若是无因而突发,程序也相差无多——长安遣使查探状况,确定不是诸侯王干了啥缺德事后,也会将诸侯王接出王都,以‘往长安奏对’的名义带去长安,实则是出于保护。
而无论这样的事,是诸侯王的行为所导致的‘官逼民反’,亦或是无缘无故发生的民变,都必然会导致两个结果。
——首先,便是无论是否有失当的行为,诸侯王都要被问责!
区别只在于:如果民变是诸侯王的行为所导致,那便是依往日的代王刘喜之故事,剥夺该诸侯的王爵;
若是无缘无故突发兵变,诸侯王也依旧需要在长安待一段时间,以‘闭门自省’。
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天子面前做出检讨,许诺日后一定会做一个爱国爱民的诸侯王,上报社稷祖宗、下抚国民百姓之后,诸侯王才能带着‘许戴罪立功,看后续表现’的处分,重新回到自己的王都,并在王宫内‘闭门思过’个一年半载。
其次,便是无论事发缘由,参与这场变动的乱民,都将被制裁!
区别则在于:若是诸侯王残压百姓,才导致‘官逼民反’,那大概率是首恶坐罪,并从轻处罚,余者罚金;
可要是诸侯王没有明显的行为失当,那参与民变的乱民,恐怕就是人均坐谋逆了······
而现在,作为荆国最重要的邻国,楚王刘交却在太子刘盈面前,云淡风轻的说:堂堂宗亲诸侯荆王刘贾,被本国乱民围在了王都,甚至都没能前来迎接太子?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此刻的刘交、刘肥,就都不应该出现在刘盈所在的丰邑行宫。
尤其是楚王刘交,应该第一时间发动本国军队,在楚-荆交界戒严,以防乱民涌入本国!
作为太子的刘盈,也不该优哉游哉的‘返乡祭祖’,而是应当即刻用虎符召集大军,将可能发生了民变的整个荆国,围个水泄不通!
并且在前世,荆国也同样得到了天子刘邦‘自备干粮、军队,枕戈以待’的命令;但在刘盈前世的记忆中,却没有任何关于‘荆国发生民变’的内容。
再加上刘交说起此事时,与其重要性严重不符的淡然,刘盈也不难猜测:事实,恐怕并非刘交所说的那般严重,甚至到了荆王刘贾被围困王都,都没法走城的程度。
事实的真相,应该是刘贾还没按照天子刘邦的命令,完成本国对即将发生的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一时有些走不开,就托宗室辈分更高的刘交帮自己解释一下。
对于‘无法从关中进口粮食’,刘交也正苦恼着该如何向刘盈开口,听到刘贾的托付,顿时就有了主意。
在同齐王刘肥进行沟通,并得到荆王刘贾允许之后,‘荆王被乱命堵在王都’的说法,也就顺理成章的传入了刘盈的耳中。
至于刘交口中‘围住荆都吴邑’的‘乱民’,也大概率是一些逃荒而来,暂居于吴邑外,谋求生路的流民。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僵硬的笑容。
——刘交在见到刘盈的第一时间,就冒着涉嫌欺瞒太子的风险,委婉的指出荆、楚、齐三国的粮食紧缺,确实有些失礼。
但归根结底,这个状况,确实是因为刘盈而起,也确实因为刘盈的‘不作为’,而拖延至今。
先前,在荥阳见到曹参之时,对于曹参的试探,刘盈也没给出太过明确的答复。
而现在,在齐王、楚王两位当事诸侯当面,以及荆王刘贾因此事‘被困王都’,无法出现的情况下,刘盈显然已经拖不下去了。
从一向稳重的刘交如此迫不及待,暗示刘盈‘啥时候能解决’的举动中也不难看出:关东列国的粮食短缺问题,恐怕也已是迫在眉睫。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自愧的刘交、刘肥二人分别一拱手。
待重新直起身时,刘盈的眉宇间,便自然的涌上一股心力憔悴。
“关东列国苦于缺粮一事,孤确早已知之。”
“非独孤一人——此事,亦早已为朝堂知,更上达父皇天听。”
将事实毫不隐瞒的在刘肥、刘交二人面前道出,刘盈便又是一声长叹。
“然去岁,关中是何情形、朝堂是何境况,楚王叔、齐王兄,当皆已听闻。”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陵寝筑建等一应丧葬之事,所耗者甚巨。”
“后秋收,关中五谷不丰,府库之空更甚;又恰彼时,陈豨乱代、赵在即。”
“为使父皇大军得以开拔,酂侯只得暂出朝臣百官,乃至关中郡县吏、佐之半禄,以充大军之军粮······”
面带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苦笑。
“后代、赵战事延绵,又父皇大军月耗米粮百万石!”
“彼时,孤得父皇之令,肩监国之重任,发少府官奴以修郑国渠。”
“然酂侯愁苦于大军粮草供输之事,更只得断少府官奴之口粮;为使修渠事无阻,母后亦无奈而出吕氏私粮,方使孤尽全修渠事。”
“及酂侯,更苦府库之空,又愁于父皇大军粮草之供输,只得仍行‘有秩半禄’之政。”
“至今岁夏四月,关中凡有秩之官、佐,皆只得半禄,足半岁余······”
听刘盈说起去年,长安朝堂所面临的局势,刘肥、刘交二人,也是不由面色凝重的缓缓一点头。
这些事,别说是身为宗亲诸侯的刘交、刘肥二人了,整个天下,基本就没谁不知道。
太上皇驾崩之时,刘交甚至为了尽快赶回楚国,戒备英布和陈豨一同叛乱,只能草草结束父丧,在抵达新丰短短三日之后,便再次踏上了远途。
对于刘盈给出的解释,刘交、刘肥二人,自是没有丝毫意义。
但刘盈的苦诉,却并没有随着叔侄二人殿下的头,而宣告结束。
“更有甚者,去岁关中五谷不分,以致今岁开春,关中粮米略有告缺。”
“彼时,父皇率军在位,孤负监国之责而留守长安。”
“恰此父皇在外、孤年弱而监国之机,为关中二三奸商恶贾所趁,暗联而哄抬粮价,乃至关中米价至四千钱一石,反仍不止!”
说起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起来,片刻之后,面上又突兀的涌上一抹自嘲。
“父皇不在,酂侯整日劳碌于大军粮草之供输事,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