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对盐巴没有留意过的闲散王子诚禹,嘬着牙,坐在廊下犯了难。忽然间被人倚重了,而且周围已经好几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盯着自己了,这件事,说什么也得想办法解决。
他满脑子是白白的盐,大块大块驮在马背上,沉甸甸地,忽然间那雪白的盐块四散成了雪,成了冰块,在冰块的后面,出现了冰雕般的那张脸……
诚禹急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珞典?开什么玩笑,怎么敢去找他呢?况且,这点小事,应该也不需要求到他那里吧。
不管怎么说,自己堂堂蒙舍诏的王子,一座寺院的盐巴份额这种事情,直接去找大厘城的酋长,好好跟他交涉一番应该就行了。
令诚禹没有料到的是,当他面对大厘城的头领杨枝山,才知道这件事还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作为统管一个如此繁华城市的首脑人物,杨枝山除了是本地部族酋长的原因,更因为他非凡的交际能力,无论是大唐、吐蕃还是周边各诏,他都能把关系处理得十分妥帖。
也正是这样左右逢源的手段,他为邓赕诏主铭珞解决了很多麻烦,使得他本人以及大厘城成为邓赕诏内举足轻重的一方势力。
尽管最近大厘城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不胜其烦,但是,这些麻烦并不能触动他的地位,铭珞王和柏杰夫人返回都城邓川城后,他仍旧只是按部就班地调查,其余一切事务依旧。
杨枝山对诚禹的态度非常亲切,甚至还有点毕恭毕敬,笑眯眯地寒暄过后,听了诚禹的托请,他也没有推脱,爽快就答应下来,并且立刻唤来主管盐务的属官,安排当即为诚禹解决。
可是,接下来的手续就麻烦了,那属官客气地向诚禹介绍了食盐配额核定的办法,表示多年来没有调整圣元寺的配额,实在是因为圣元寺人员登记存在问题,没有办法确切核准,所以耽误了。
那属官连连告罪,请诚禹提供目前寺内人员的名册,包括户籍记录文书等。
在人力宝贵的各诏,对辖区内户籍的记录都非常重视,这不仅关系到赋税,还与兵制相关,除了平民需要登记,各户的家奴,甚至神官、僧侣等也都要记录在案。食盐的配给很大程度上是依据人丁登记的情况。
诚禹了解清楚了这些要求之后,却是犯难了。
圣元寺中,除了身份明确的五名僧人,可以上报的四名新增人员全是原来蒙巂诏的内侍,他们怎么拿得出来户籍文书呢,要说是外地流民,也无法提供原址的任何身份文书佐证。
寺庙中另外还有七人是老少侍女和英娘,虽然算是阿依扎名下的女婢,但是她们的身份目前还经不住仔细查验,一旦让府衙注意到了,那就是个大隐患。
无奈之下,诚禹只得找借口离开了。
诚禹从来没有如此纠结为难过。他满腹心事地回到寺中,简直无法开口向僧众们解释。
大家都认为这件事对他来说毫无难度,就算他看起来再吊儿郎当,那也是王子啊,肯定无所不能。
特别是从蒙巂诏逃来的几人,私下对这位王子的传奇故事津津乐道,在他们的眼中,任何问题他都能完美解决。
人们看他从城里回来,眼神都已经不同了,尤其是几位僧人,也不询问结果,就只是饱含感激地微笑,目光里还有信任和赞许,暖烘烘地炙烤着诚禹。
这位在本诏不受待见,在别国也没什么能量的边缘王子,回到房中左思右想,反反复复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而且应该也是最直接有效的一个,那就是去求珞典了。
想到这个,诚禹又是一阵心虚。
珞典比自己还小两岁,周周正正无可指摘,冷是冷一点,但似乎也不算刻薄,怎么会那么怕他呢,或者说那么怕去求他呢。
大概是因为不习惯求人吧,在诚禹的记忆里,认识的所有人中,他能够开口央求的,只有阿依扎和觉凤了。但是那不同啊,那是家族长辈,是能够亲近和依赖的人。
而高高在上的富庶大诏世子珞典君,仅一面之缘,自己还胡说八道出了糗,好像还惹得他不快了,怎么好去跟他开口呢?
有可能被他拒绝,有可能被他盘问,或者再把事情推给杨枝山,甚至也有可能他都忘了自己——诚禹是谁啊,不认识,不见……
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诚禹坐在廊下,左手托着腮,右手挥着马鞭抽着自己的腿,望着乌云缝隙里漏下的阳光,皱起了眉。
本想借口天要下雨出不了门,此时太阳热烈地照下来,连再躲的理由也没有。
不得已只得再一次走出寺院大门,正遇上通觉大师,他带领僧人和内侍们,老老小小一群人,正要去田里耕种。
大家看到诚禹牵马出来,全都拖着农具站到道边给他让路。两名年老的僧人,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通觉大师也笑着,把肩上的钉耙放下来杵着,温和地道:“盐的事别太着急,昨日有个熟悉的商队头领捎信来,他从靠近大海的地方过来,到时候会给我们带一点,明年夏天就能到了。
诚禹点头嗯了一声,不敢多看众人,匆忙上了马,驰出一段后才回身望去,通觉大师已经扛着钉耙上了田埂,僧服的袖子掖在腰间,裤脚高高挽起,露着皮包骨的手臂和小腿,那身影就是一个年迈还要劳作的农人。
诚禹一阵心酸,顾不得再纠结,催马疾驰向大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