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祭的宴会冗长无比,从午后持续到了黄昏,直到皮逻阁和宾客们都酩酊大醉才散场。
珞典并未多饮,却也有些微醺。他慢慢踱步走出高大的宫殿,站在廊下望着渐渐失去光彩的天幕,深深吸了口气。
“世子殿下,借一步说话。”阿依扎走过来干脆地说道。
珞典点点头,随着阿依扎踏上大殿一侧的回廊,两人的护卫和内侍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站到附近。
“施千琅殿下是个怎样的人?”扫了一眼周围没有闲杂之人,阿依扎开门见山地发问。
陆仙翁不久前派了人来,详细告知阿依扎,她救下的那个少年原来是施浪诏的王子施千琅,震惊之余,阿依扎对发生在大厘城的种种事情,有了更加不祥的预感。
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搅动风云,看不清那只手从何处伸来,无法判断风暴的来源和目标,这太令人不安了。
珞典明显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但是,他并不想深究,阿依扎公主这样问自己,一定是有必要的原因。
“千琅那个人啊,我与他往来不多,只是觉得他对权谋没有兴趣,想靠着兄长一世无忧,所以他很自在,喜欢骑马、射箭、凫水,喜欢探究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人还不错。”
珞典边说边打量阿依扎,一位待嫁的公主了解未娶的王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是两家有意结亲?如果蒙舍诏和施浪诏这一代又缔结姻缘,对邓赕诏而言是福是祸呢?
阿依扎低头听着珞典的介绍,沉吟片刻,把发生在倚红阁的事情说了,又将两位诏主遇刺后,自己调查到的情况毫无保留和盘托出。
珞典听完高高地挑起了眉:“这是有人故意要让几诏生出嫌隙啊。浪穹诏、邓赕诏、蒙舍诏、施浪诏,甚至越析诏都不放过。”
“越析诏的于赠王子有可能只是巧合介入,但是施千琅王子为何前往倚红阁呢?如果能够知道缘由,或许会有线索追查到幕后挑事之人。”阿依扎语气中带着遗憾。
“可以去问一问他,千琅的脾气干脆直接,肯定不会隐瞒的。”
“之前我问过了,他说不记得……他其实是中毒后忘了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份。”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珞典很是惊讶。
“是啊,获救后他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一直就在陆仙翁身边,还是他的座骑发现了他,不过,那匹马找到他以后也不认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那匹黑风吗?那是一匹罕有的灵性十足的马,黑风不认他,该不会是大家认错了人吧?”
“殿下说笑了,认错人是不可能的,就是可惜线索断了。”
两人看向暗下去的天际,好半天没有再说话。
“公主被接回蒙舍诏时,诚禹……诚禹郎有多大?”珞典声音低缓,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阿依扎有点意外,认真想了想:“那年我十二岁,诚禹十三岁。”
“幸好……幸好有公主护着他。”珞典想着年纪小却没人惹得起的阿依扎,成为不受约束的诚禹的依靠,两个小人儿睥睨天下……
这画面,让珞典的心里暖暖地生出了羡慕。
被人羡慕着的诚禹,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自从进入浪穹诏的地界后,山势越来越高,崇山峻岭之间的狭小平坝里偶有村落,也大多茅舍低矮,人口也不多。
道路也更为蜿蜒崎岖,尽管没有再下雨了,雨后的路面仍旧泥泞湿滑,仪仗和护卫只能单列行进,马车也得放慢速度,前进得十分缓慢,跋涉了一整天,直到日暮后,各诏贺寿的队伍才总算抵达了浪穹城。
渐浓的夜色中看不清楚这座大城,群山环绕之间的一片灯火,带来的温暖瞬间舒解了倦意。
时铎王子早已迎出城外,吩咐着礼曹的官员们,将各诏的队伍悉数迎进城中安顿好。
连日赶路的贵宾们也顾不上再礼节寒暄,匆匆进入各自的驿馆,洗浴后,简单吃了点东西,就都休息了。
施千琅浑身酸疼,在马背上走了一天,他的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躺下后更是辗转难眠。
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施千琅不知不觉把在宏圭山第一次上马开始,直到回梅城的经历一点点回想了一遍,黑暗中他轻声笑了,记忆储备不多,想一遍很容易啊。
脑海中这短短的一段历程,几乎每一幕都有于赠的身影。
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闪烁光辉,或蹙眉无辜的样子,或喜笑颜开的样子,或絮絮叨叨兴奋的样子,都让施千琅想起就要笑出来。
幸亏有他陪自己走了这一路!从启程前往浪穹诏开始,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吃到什么,都特别希望与他分享,还不时设想着他如果也在,会是怎样的……
施千琅忽然非常想念于赠,此刻他应该还没有回到宾居城吧,他还好吗?
星光穿不透这方的乌云,却在苍穹下的另外一隅,俯视着山野间的一点火光。
黑沉沉的山林中间,那点篝火忽明忽暗,火光中的少年紧紧抿着唇,浓眉下的大眼睛微微眯起,那是也正在回忆着宏圭山的于赠。
他的眼前出现了终于再见到的施千琅,明亮的眼睛圆圆瞪着,直愣愣盯着自己,就像一只猫咪……
是走失后再次被自己找到的猫咪……是找到的吗?还是巧遇……不管了,这个不重要,就算巧遇也是命运的安排。
于赠的思绪片刻间跑了很多地方,原本瘪着的嘴慢慢咧开来,抑制不住地笑了,旋即又轻轻叹了一声。
“李大彪,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去梅城?”
李大彪缩在毡子里,迷迷瞪瞪间咕哝道:“去梅城?好的,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