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嬷嬷呆在那里,等回过神来,真是既懊恼又没脸,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怒气冲冲往后院去了。
那厢肃柔急于打探朝中动向,将赫连颂拉进前院书房,屏退了左右,压声询问他进展。
他说:“反正这件事已经提出了,接下来提交中书省合议,咱们眼下一动不如一静,就等着官家的答复吧。”
肃柔略沉吟了下,问:“官家听后,是什么反应?”
他哂笑了一声,“老奸巨猾,当朝问我,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肃柔急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说全凭官家决断,眼下金军扰攘,我唯一苦闷的是不能领兵平定,还边陲百姓以安宁。”他说完笑了笑,“官家是聪明人,其实在他面前遮掩也是徒劳,他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我清楚他的盘算一样。”
肃柔长出了口气,“眼下确实不便再做什么,就看中书省如何评断吧,是去是留,总会给个说法的。不过我料着,恐怕暂且还是个拖字诀,稚娘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落地,也不知是男是女,总要这头有了着落,官家那头才会放手。”
赫连颂慢慢颔首,“我也有这个准备,但时间有限,至多再拖半年,就算不放也得放。”说罢看她忧心忡忡,便笑着抚了抚她的脸,“今日腊八,过会儿收拾起来,我陪你回去给祖母请安。”
肃柔方回过神来,哦了声道:“都收拾好了,该带的东西也都搁在马车里了,听说潘楼新出了个印儿糕,祖母最爱吃那种软糯的东西,咱们路过带上两份,回去大家同吃。”
他说好,过节最是欢喜,进内寝换了身千山翠的直裰,披上了狐裘的围领,这样一打扮,竟有一股文人的风貌。又接过结绿递来的大毛斗篷给她披上,仔细替她系好了领上绣带,上下打量一番,看着没有什么错漏了,方牵着她的手出随墙门,登上了小巷里的马车。
今日没有风,日光虽然惨淡,却不像前几日那样冷得刺骨。肃柔坐在车上,打起窗口垂帘往外看,回家的路经过中瓦子,到了冬日,道路两边蒸馒头的铺子整日都架着高高的笼屉,马车从滚滚白烟中穿行,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凌霄宝殿似的。
行至潘楼,车停了下来,赫连颂下去买了两大匣新出笼的点心,让过卖送到后面马车上,自己捧着个油纸包回来,欢天喜地说:“娘子瞧我买到了什么。”一面展开让她看,是烤得干干的五香兔肉,撕成了大大小小的丝缕。
冬日里的兔肉,是最应景的美食,端庄的王妃这会儿也顾不上美观不美观了,抽出手从里面捏出一缕来放进嘴里,啧啧赞叹着:“好吃!一绝!”
赫连颂道:“还有野鸭肉、滴酥和水晶脍,回去的时候都买上,让你躲在房里慢慢吃。”
这样的情景,好像只在婚前有过,婚后两个人各有忙处,已经很久没在街边吃小食了。肃柔望了望他,“官人,等什么时候夜深了,咱们去州桥夜市吃猪皮肉和煎夹子,好不好?”
他说好,眉眼都温情起来,“然后在杨楼包上一间酒阁子,痛快喝一杯,醉了就和衣而睡……只有娘子与我。”
两个人相视而笑,自有夫妻间心领神会的默契。当然这兔肉不可辜负,慢慢地吃,吃到张宅门前,恰巧也吃完了,然后整整衣裳下车来,早有婆子在门前等候。
上京有个习俗,当年出阁的姑娘,须得回娘家过腊八,到时候家中准备一碗七宝五味粥,大家拜过了祠堂,一同坐在上房吃。所以今日绵绵和晴柔都要回来,晴柔三朝回门那日,正巧太常寺卿家娶儿媳,肃柔分身乏术,因此没能见到晴柔。算算她成亲到今日,已经满十天了,十天总能看出黎舒安好与不好了,因此例行的祭祖吃粥过后,赫连颂忙着给长辈们展示他从幽州带回来的上好毛皮,姐妹几个便避到了廊亭里,去说她们的私房话。
大家眈眈看着晴柔,“黎郎子究竟怎么样?”
晴柔环顾众人,很为这三堂会审的架势难堪,“你们不是瞧见他了吗,也没什么……怎么样。”
这话明明是在敷衍,绵绵说:“三姐姐,你知道我们在问什么,就是问三姐夫对你好不好,你们成婚之后,是不是恩爱逾常啊?”
晴柔却窒住了,那脸由红转白,最后低下头来,嗫嚅道:“我们……还未圆房。”
“什么?”绵绵怪叫,“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看着如花似玉的妻子无动于衷,难道他不能人道?”
这却奇了,肃柔也有些懵,当初有传闻说赫连颂不能人道,但事实证明都是胡说。这黎舒安倒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名声,并且他们婚前肃柔也多番打听过,怎么一成婚,竟是不行了?
姐妹们惶惶的惶惶,愤懑的愤懑,晴柔看着她们这模样,起先还勉强笑着,后来忽然哭出来,眼泪像珠子似的掉落,拿手绢遮掩不迭,哽咽着说:“他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绵绵一蹦三尺高,“他既然无心成婚,为什么还要娶你?是不是看张家姐妹好欺负?”说着就要卷袖子,“我找他理论去!”
这种事,硬来不得,难道靠几句打骂,就能逼着黎舒安和晴柔圆房吗?尤其黎舒安那样阴沉的性格,你越是逼他,可能他越讨厌晴柔,如今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倒成了一桩千古难题了。
晴柔愈发觉得窘迫,却还是老习惯,上来便先自责,“是我没有手段,不懂得如何讨好郎子。”
肃柔说不是,“这种事如何要你去讨好?咱们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过门也是正经当新妇,夫妻和敬是应当的,却不是要你去刻意逢迎他。他既然娶亲,就应当知道怎么经营好一桩婚姻,而不是把妻子迎进门,摆在那里干看着,你是嫁他为妻,不是与他结盟。”
大家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事太过荒诞,婚前确实看着黎舒安冷情冷性,满以为是因为陌生所致,婚后总会好起来的,却没想到如今成了亲,就这样冷淡着晴柔。这下子清官难断家务事,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闺房里去,接下来该怎么办为好,大家都茫然了。
晴柔呢,到底不愿意把房事拿到众人面前细说,实在怪丢脸的,便含糊道:“再过阵子吧,时候长了,总会好起来的。”
至柔问:“他是不是还忘不掉前头那个坠马的姑娘?”
晴柔抬起眼来,其实她不是没察觉,只是不敢往那上头想。男人有个把红颜知己,或是在外头沾花惹草,好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人,既是活人,就有办法对付。就怕他心里装着的是牌位,那任你通天的本事,又怎么和一个死去的人比高低?
她愈发要哭了,捂着眼睛说:“天爷,可不是坑死人了!”
简直像咬了一口果子,发现虫子只剩半条,真是恶心得人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只能来宽慰晴柔,说眼下只是揣测,暂且当不得真。
尚柔忙来给她掖泪,劝道:“快别哭了,回头哭肿了眼睛,祖母跟前不好交代。人要往前走两步,再往后退一步,同好的比让你糟心,同我比却也不算坏。起码黎郎子是个活的,遇见什么事,还有个商量的人。”
晴柔惨然看了尚柔一眼,“长姐,我们合该过这样的日子吗?”
其实这事要是放在至柔身上,处理起来很简单,潘夫人不是个囿于世俗的人,她能做这个主,让女儿和离再嫁,但晴柔却不行。晴柔的生母不得宠,父亲好面子,绝不会因她让张家蒙羞,所以晴柔的出路只剩硬熬,除非黎舒安能够回心转意。
大家颓然坐在廊亭里,为她抱不平,却也束手无策。晴柔定了定心神道:“往后我会对他更体贴,人心总是肉长的,总有一日会打动他的。”
不过也再三叮嘱,不能把这事告知祖母,祖母今年冬天身体一直不大好,别再因这种事让她烦恼了。
众人都应了,转眼到了午饭时候,从廊亭里挪出来,三三两两往花厅走。走到半道上的时候绵绵扯了扯肃柔的袖子,“刚才只管说三姐姐的事,二姐姐,我在伯爵府也过得不好。”
肃柔微讶,“怎么了?宋郎子不是对你很好吗?”
绵绵撇了撇嘴,“那伯爵府闹了大亏空,前两日婆母竟说要向我借二十万两周转,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还有那些妯娌姑嫂,如今假模假式和我往来,今日说这家缎子好,明日说那家胭脂好,我为了笼络她们,不知填了多少进去。我现在想想,是越想越亏,昨日和宋明池大吵了一架,问他究竟是为什么娶我,他只管在我跟前说好话,这汉子,也是个不顶用的。”
肃柔觉得无奈,果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新婚都不久,还未过上三个黄梅四个夏,问题就都凸显出来,这一辈子漫漫长路,要走完何其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