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姝拿刀,对着自己脖子,凝视段显。
便看他抿起褪色的嘴唇,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
纸很大,横竖有两三尺,段显摊开,双手提着两角,放在自己身前,他目光坦然地看着她:“这,是我,的身份。”
宁姝:“?”
等等,她是来到古代相亲角吗?
不远处的老大爷,单手捂住眼睛,小声叹气。
宁姝忍住笑意,尽量保持严肃,道:“你念出来。”
这个要求,有点为难结巴的段显,他并没有不满,而是认真把纸张反过来,垂眼念:“我是,誉王流落在外的血脉。”
誉王是谁?宁姝没有听说过。
那老大爷解释:“誉王殿下乃先皇第五子,他勤政为民,功高盖主,为当今那位忌惮,后来那位将江南私盐案扣在誉王头上,誉王府阖府抄斩,少主是少时在誉王府走丢,躲过一劫。”
宁姝心想,和她完全无关的支线啊。
段显继续:“母亲为沧云派教主,如今,由,我代管,沧云派。”
沧云派是江湖名门,宁姝在话本里,经常能看到这个教派。
段显在侯府当了十来年小厮,近来才被认回去,当接班人培养,他母亲对他甚满意,不止因他有卓绝的功夫,还有他身上,有常人鲜有的稳重与眼界。
因此,他很快就接手沧云派。
这回不需大爷解释,宁姝也猜到,段显是如何给谢氏制造麻烦的,他确实有这个能耐。
段显实诚地要继续念,她抬手阻止:“好了,我知道了。”
见她放下小刀,段显眉宇舒展。
在宁姝看来,段显这配置,手握重权的王爷,和江湖正派教主的儿子,小时候走丢,吃尽苦头,学得至上功法,最后能力出众,被接回去培养,逆袭打脸曾经欺负他的人……
妥妥的男主啊!
除了有点小结巴,但她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他这点结巴肯定会好的。
段显的复仇,该不会是世界本来的主线吧?
宁姝唏嘘。
只是,这样一个心性坚韧的人,竟然花费各种心思救她,并且还愿意对她坦白身份。
她真的很难不往那个方面想。
宁姝刻意打量段显,他正在折那张纸,察觉她的目光,抬起眼,触及后又飞快地垂下眼睛。
她干脆问:“段显,你喜欢我?”
“撕拉”一声,段显不小心把手上纸撕成两半,他两手慢慢把纸揉皱,抓在掌心,双手背到身后。
不看他手上动作,端看他脸上的淡然,宁姝险些以为自己猜错。
他目光流转,半晌,有点僵硬地,点了下头。
因为太过紧张,他的骨骼僵直,宁姝听到,随着这个动作,他脖颈发出很轻的“咔”声。
啊,还很纯情呢。
可是这很奇怪,她和段显见面的次数,加起来,几个手指头能数得清,难道真的存在一见钟情?
如果说是因为她曾“救”下段显,那更不可能,他本来就有自保能力,她的插手流于表面,哪有什么实质作用。
她把玩着手里的小刀,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能让你喜欢。”
段显沉默。
不知为何,从他黑黢黢的眼瞳里,宁姝竟然有点懂,他的不否认,并不是承认她的话,而是他始终坚信心中信念。
她勾了勾唇角,道:“我会不会很薄情。”
段显这次回的很快:“你不会。”
他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捏着纸张。
她永远不会明白,她是这个冗杂世界里,唯一一道光。
而撑船的大爷看着两人,感慨地摇头。
其实,当知道少主费尽心思,筹谋几个月,就为营救一个女人,大爷和老伴并不赞同,甚至心底里,多少有点怨她,觉得她是个狐媚子,勾走少主的心思。
直到今天他们拉着马车,被侯爷的人拿下,说要下大牢,她却突然掀帘喝止道:“且慢。”
甚至为他们开脱。
那瞬间,他与老伴,突然有点理解少主。
他拿起竹蒿,重新划开水面,将这叶扁舟再推向波澜的河水之中。
而段显的喜欢,对宁姝来说,何尝不莫名其妙,但是,跟着他,总比对付谢氏那三兄弟要好。
想到那个差点打出来的be线,宁姝确实有点儿心有余悸。
最重要的是,在谢家的遭遇让她明白,她虽然处在【无敌】期间,不用怕伤害,但还是需要打手。
她提出条件:“我想游历大江南北,你也要跟着吗?”
段显点点头。
宁姝又说:“那随你吧……不过,我只跟你相处二十八日的时间,二十八日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你能同意么?”
【快乐期】一共一个月,前面已经花了几天,就剩下二十八天。
这一次,段显沉默得有点久,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宁姝一眼,终于是点头:“好。”
段显在的沧云派,是武林江湖第一名门,这代表段显这张脸,很好用。
宁姝想去的地方,都有沧云派的分舵,她本来是把段显当打手的,现在才发现,他居然也是一个行走的金元宝,光靠刷脸,两人走到哪享受到哪。
譬如这道鲜美的蟹黄面,得有两个多月才到吃蟹的季节,来福酒楼已经能做了,就是不是寻常人买得起的,结果伙计领着宁姝和段显入座雅间,便立刻叫上蟹黄面。
伙计说:“段爷救过我们东家,东家说,只要段爷过来来福酒楼,就得上最好的!”
宁姝小声问段显:“你什么时候救的来福酒楼东家?”
段显:“一个月前,帮他,续接断的,肋骨。”
其中惊险,自不必言说。
宁姝:“……”他确定他身上没个什么神医系统吗?
段显口腹之欲不重,便看着宁姝吃,她似乎在嘀咕系什么统,一边用筷子,把细细的、裹着蟹黄的面条卷成一团,裹在筷子上。
这种吃法……
段显放在腿上的手,偷偷掐了下大腿。
好可爱。
突的,却看宁姝站起来,将卷好的面条,递到他面前。
段显呆滞地看着她,宁姝歪了歪脑袋,笑着说:“你快试试看。”既然是看在段显面子上才吃到的蟹黄面,那肯定是他吃第一口啦。
段显接过筷子,将她亲手卷的蟹黄面放到口中,半晌,舌尖的味蕾与快乐共舞,他眯起眼睛。
真的很好吃。
明明厌倦世上所有食物,在这一刻,段显才发觉,蟹黄面这么好吃。
接下来几天,他们吃过许许多多的美食,领略过无数风景,不拘泥于名胜,有时候便专挑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
有时离城镇太远,便随处借宿,颇过了一把江湖儿女的瘾。
那日借宿在字个偏远的尼姑庵,宁姝遇到梁氏,应当说,如今的静安师父。
脱去光鲜亮丽,不到一个月,她看起来老了十岁。
她显然也认出宁姝,脸色骤然大变,捻着佛珠的手一直颤抖,她已经准备好迎接宁姝的讥讽。
只是,宁姝眼神平静,好似没认出她,双手合十,对她一拜,旁的一句没有说。
直到目睹她与段显离开,梁氏都没回过神。
就……这样吗?
宁姝真的没认出她吗?为什么她不骂骂她?
一个小尼姑跑过来说:“静安师父,刚刚那两个香客出手真大方呀,我们以后不用只吃咸菜馒头了!”
梁氏蓦地腿脚一软,跌坐在地,和小孩一样嚎啕大哭。
宁姝给她留了面子。
原来她要她反省,是真真殷切之心,可笑的是她一叶障目,自以为是,最后落得这个下场,自作自受。
这一次夜里,即使宁姝什么都没说,梁氏还是睡不着。
而离开尼姑庵,宁姝和段显来到在山野。
涉过一条溪流,宁姝提着妆花裙子,踮起脚尖,却还是弄湿鞋子,段显脚步顿了顿。
他蹲下身,道:“我背你。”
宁姝看着那宽阔的后背,道了声谢,趴上去后,段显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穿过流淌的溪水。
她盯着段显的耳后根,惊讶地说:“你耳后有颗红痣诶。”
这句话后,宁姝便发现他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变得红通通的,后背也十足僵硬。
搞得宁姝还以为自己咬住他耳朵。
她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你把我放下来吧。”
突然,段显变得十足警惕,他将宁姝放下来,护在身后。
他们遇到刺杀。
说到底,段显身份还是有些敏感,各种势力,想要他命的人,应当不少,面对那些蒙面人,他全身上下紧紧绷着,迅捷如风,有猛虎威势。
他很强。
那些蒙面人不够他打的,几招过后,血色染红溪流,将最后一具尸体从手中抛下,段显的身形突然狠狠一怔。
他不太敢回头去看宁姝。
场面很血腥,他手上沾着人命,她……会怎么看他呢?
终于是,段显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去,却看宁姝正在拉着一具尸体:“段显,快来一起处理掉,别被官府发现。”
段显:“……”
也是,如果她会害怕,那就不是她了。
当然,尸首并不需要他们动手,自有沧云派的人来,宁姝明白后,好好洗濯一遍手,看到角落的白色野花,她摘下几朵,放在每具尸体旁边。
段显问:“你替他们,惋惜吗。”
看着那几人,她摇摇头:“做杀手么,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取人性命者被他人取命,很正常,况且他们要杀你,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惋惜,只是……”
她笑了笑,没解释。
段显却突然有点懂,这她的原则。
两人远去之时,风吹动那几朵小白花,它们打了个旋。
这次遇刺后,十来天都是安全的,直到一日在画舫上,又来一波刺客。
这次不需段显出手,沧云派的人,便把那些刺客解决了,窗外,兵器相接叮当声不断,窗内,他给宁姝斟茶,悠然自在。
宁姝看着甲板上的战场,问段显:“你以前一天要对多少波刺客啊?”
段显:“不多,三波。”
宁姝:“这还不多。”
打扫战场时,段显出去了,看他的唇形,似乎在对沧云派的人说,留个全尸。
或许,是因为她上回,对待那些刺客的态度,只是她没想到,段显会接受得这么快。
毕竟在这个世界,人命并不值钱。
宁姝支颐。
看着这样的段显,她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两人,与这个世界有种割裂。
是什么样的割裂呢……
没等她细想,突然其他画舫上,“咻”的一声,破空一箭直朝宁姝射来。
段显耳朵一动,敏锐发现了,他以内劲,将手上扳指丢掷来,扳指啪地打飞箭矢,但断掉的箭矢,还是冲进窗内,擦着宁姝的手臂,其劲道之大,一下扎进桌子里。
宁姝天蓝色的袖子处,破开一个口子。
段显冲到宁姝窗前,掩上窗户,才指挥下属去追击余孽。
他声音如含着冰碴子:“杀无赦。”
等他进船中时,脸色绷得紧紧的,被十数刺客围杀都不惊不慌的人,此刻,面如金纸,手指在细细颤抖着。
宁姝倒没有感觉,系统虽然嗝屁了,但她的【无敌】状态还存在。
先前在野外,难免磕着碰着,她不觉丝毫疼痛,伤口也会很快恢复如初。
眼下,段显单膝跪下,属下送来金疮药与布巾,他扶着她的手臂,嘴唇翕动:“我看看……不,让独目仙来。”
独目仙是江湖里独一无二的神医,擅毒擅药,是个怪老头,就这段时间,宁姝可见着他死乞白赖地追着段显,求他成为自己的亲传弟子。
段显一向置之不理,他自己医术就很高深,但这回,竟慌了神,说要请他。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那破了的衣袖口,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血渍。
段显顿时松口气。
宁姝对他道:“我没事,”又补充,“我不会有事。”
她用力拔起起桌上那个箭矢,在手心划开一道不浅的伤口。
段显眼瞳缩起,立刻夺走那个箭矢,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叫郎中,却亲眼看到,血都没来得及流出来,伤口奇异地消失了。
宁姝把掌心凑到他面前:“你看,就算真的射中我,我也不会有事。”
掌心依然白白净净,浅淡的纹路相连,透着一丝红润。
一个疤痕也不剩。
段显稍感惊奇,不过他接受得很快,下一刻意识到什么,严肃说:“这事,以后,不要告诉别人。”
怀璧其罪,近乎媲美长生不死的能力,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了,宁姝势必会有更大的危险。
宁姝笑着撑着双颊:“段显。”
段显:“嗯?”
宁姝:“你真的很喜欢我诶。”
段显骤然一咳,不自然地躲开她的目光。
宁姝手指点着脸颊。
她选择不再隐瞒【无敌】,除了段显可靠,其中有一个,就是她想玩点刺激的,她倾身,说:“你这么喜欢我,教我点武功好不好?”
一股淡淡的香气,在段显鼻间萦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