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怒道:“三仓的问题不是解决了吗,我发话了,让他去上学。现在是讨论第二个问题,你和英子什么时候办事?”
大孙子笑笑:“爷爷,孙子的事,您当然说一不二,既然您发话了,不妨问问三仓,哪天开始去上学?”
爷爷就问三仓。
三仓不说话,低着头抠指甲,爷爷问得急了,他的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掉。
大哥怒道:“难道爷爷的话你敢不听?问你还不说话了,我看就是欠揍!”
猛虎一般,作势要上炕暴揍三弟。
被虼蚤奶奶拽住了后衣襟。
爷爷也在炕上伸手做阻止状。
都理解三仓此时的心情,本来小家伙就够可怜的了,谁忍心再打他啊!
但是狠心的大哥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不依不饶,一次次想挣脱奶奶的拖拽,非要上炕暴揍大逆不道的三弟不可。
爷爷叹口气:“省点力气吧,别装了。”
这话挺管用,大孙子立马停止挣扎,消停了。
似乎也不愤怒了。
“这可怎么办呢?”爷爷看看老婆子,犯愁地说,“三仓这样儿,他实在没心去上学,可是仓——”
老头左右为难了。
他知道,兄弟俩都没错。
可是都对的兄弟俩,选择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碰撞。
“爷爷,问您个问题,”大孙子道,“狗咬和山鱼好胳膊好腿的,为什么要打了光棍?”
村里的光棍很多。
绝大多数因为生理上有瑕疵,瘸腿的,瞎眼的,聋哑的,个子太矮的,脑袋太扁的……不一而足。
或者就是智力有问题。
狗咬和山鱼身心健康,长相也没什么问题——当然,长得像鱼并不妨碍相貌不丑。
如果用挑剔的眼光去端详每一个人,其实每一个人都像某种动物,概莫能外。
爷爷不知道大孙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说道:
“山鱼从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自己都养不活自己,连一间屋子头都没有,人家闺女跟了他住哪儿?
狗咬比山鱼情况好点,可他爹生了一场大病,家里拉下一屁股饥荒也没治好,他娘也有病。
这样的娘俩过日子,谁家闺女敢跟啊!
就这么简单,就是穷得打了光棍。”
大孙子点点头,看了看母亲,然后对爷爷说:
“爷爷,俺家跟狗咬差不多的情况吧?
当初俺爹长病,也是拉下一腚饥荒,可俺爹还是走了。
从那以后好多年,俺家就翻不过身来——”
“嘶——”母亲捂住嘴,眼泪滚滚而下。
这些年过去了,这个话题从来没人敢提。
没想到老大今晚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揭开了母亲不敢触动的伤疤。
虼蚤奶奶也抹眼泪,想起她那早死的大儿子了。
老大自己也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
“狗咬和俺家一样,都是因为家里出事,就多年翻不过身来,就有可能打光棍,这是为什么?
难道就是命?
摊上了就是命?
为什么哪个村里都有那么多光棍,城里边却是没几个光棍?
远的不说,就说夏山街上,不过就是个公社驻地,人家村里那么多人口,为什么几乎没有光棍。
我听人家说,夏山街上的狗,都能娶上媳妇。
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农民。
干得比城里人累,吃得比城里人差,可这样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家里有事。
稍微出点意外,就有可能打了光棍,就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为什么城里人就不怕这些?
就是因为城里人有保障,不管出什么事,国家给他兜着呢。
老农民靠天吃饭,可人家城里人旱涝保收,就是大旱三年,老农民饿死了,人家吃国库粮的照样有粮食吃。
爷爷您辛辛苦苦干大半辈子了,现在六十的人了,还要整天下地干活,村里好几个九十多的,照样下地干活。
可是城里人呢?
像您这个年纪的已经退休了,整天什么都不干,退休金一分都不少地发着,就是死了,国家还要发一笔抚恤金呢。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看得出大孙子的情绪很激动,说得很激烈。
屋里的人都被这番话震撼了。
是啊,农民太苦了。
爷爷喃喃地说:“这有什么办法?庄户孙儿庄户孙儿,咱们庄户人天生就是孙子,人家城里人是爷爷呗!”
“城里人天生就是城里人吗?”大孙子继续情绪激动地说,“你去问问现在的城里人,上去三代,有几个不是庄户人出来的?人家是怎么变成城里人的?你们想过没有?”
大孙子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当中。
大孙子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缓和了些:
“国家确定以农养工的政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是当前的发展状况决定的。
咱们国家就是要不惜一切力量发展工业。
即使这样,您看看到现在,咱们国家的工业品还是很缺乏,绝大多数的工业品还需要供应。
可是,这种政策之下,农民干得比城里人累,活得比城里人苦,到老了,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
咱们虽然理解,但是谁也不想当孙子。
现在国家也给了我们机会。
只要好好上学,不管是考上大学还是考个中专,就能吃国库粮,就能旱涝保收,就能退休了还有保障。
三仓,我就问你,你脑子挺聪明,不需要很努力,我都肯定你最不济考个中专,你为什么放着爷爷不当,甘心情愿当孙子?”
三仓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茫然。
虽然大哥说的话让他很震撼,可是满脑子的做生意挣大钱,岂是这么一番话就能打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