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并没有饮,搁在了木几上,转头从身后的木匣子里拿出了一个木人儿,哄着她道,“上回的那个,孤不是说有些粗糙?孤重新再雕了一个,你瞧瞧。”
唐韵侧目。
又是个木人。
不只是一个,是一块木头上雕了两个人,一面雕刻的是她,另一面雕刻的是太子。
雕工确实比上回的木人儿精细了许多,神态也更像她了几分,唐韵的眼里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动。
太子见她不接,问,“喜欢吗。”
唐韵弯唇一笑,欣喜地点头,“嗯,喜欢。”
“拿着吧。”太子递给了她。
记“多谢殿下。”唐韵伸手接过,欢喜地装进了袖筒内。
刚抬起头,太子的手便朝她伸了过来。
修长的手指在碰上她下颚的一瞬,唐韵的眼里突地闪过一丝冰凉的清冷,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太子的手落了个空,僵在了那,目光迟疑却又不失温和地落在她脸上。
唐韵冲他一笑,“殿下,逢春殿如今入住了秀女,民女不能出来太久,殿下先忙,民女就不打扰殿下了。”
唇角牵起的那道妩媚,看不出半点异样。
太子还未回过神,唐韵已起了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暖阁。
外面的雨势已经大了起来。
明公公立在屋檐下,递给了她一把油纸伞,唐韵平静地接过,说了一句,“多谢明公公。”
明公公的视线,不经意地往上瞟了一眼,只见那双眼睛,清冷冰凉,明公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正欲细看,唐韵已经撑开了油纸伞,挡住了他的视线。
唐韵的脚步,利落地下了殿前的踏跺。
一步入雨雾中,暗黄的油纸伞上便响起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雨滴声。
明公公看了一眼,折身进屋,太子还坐在蒲团上,目光盯着木几上摊开的那本太子妃复选名册,烦闷地捏着眉心。
“殿下。”
“库房里不是还有一筐血橙?想个法子,给她送过去。”他记得她每回过来,都喜欢吃。
今日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明公公一愣,正要转身去安排,太子又道,“再去挑些首饰发簪过来。”
“让绣房再多做几身明艳点的衣裳”海棠色很衬她。
明公公:
初春的雨,一阵大一阵小,等唐韵回到逢春殿,雨点子正好收了点。
唐韵收好油纸伞进门,抬步上了长廊,往前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了苏家四姑娘。
苏姑娘脸色一喜,唤了一声,“唐姑娘。”
唐韵抬头,这回倒是没躲了。
不去争太子妃,她同苏姑娘之间,也就没有了利益冲突,唐韵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苏姑娘。”
今儿上午唐韵一直没有理她,苏家四姑娘还以为她不想再同自己说话,如今见她脸上并无生分之意,心头顿时踏实了下来,不免又套起了近乎,“唐姑娘这是从哪儿回来,适才那阵子雨,可不小。”
这回宫中来的一批秀女,几乎都是家世极好的嫡女。
也就她是个庶女。
身份高的主儿自来瞧不起人,她一直被排挤在外,几日了,都寻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也只有这位唐姑娘,同自己相似。
论起身份来,她比自己还低。
在这陌生的地儿,一切都是未知数,苏姑娘倒也不是看上她身后五公主的背景,只想找个暂时可以相护依靠的人,解解闷儿也成。
“没事,我打着伞呢。”唐韵看了她一眼,“苏姑娘要出去?”
“这落雨天能往哪里走,我不过是想出来走几步,透透气。”苏姑娘说着,这才注意到唐韵的裙摆已经湿透,忙地催道,“雨点子一落下来,撑了伞也没用,瞧唐姑娘的衣裙都湿了,赶紧进去换身衣裳吧,别凉着了。记”
唐韵倒是没觉得凉,一路走过去,周身还热了起来。
“嗯,那我先进屋了。”唐韵随手拍了一下身上沾着的雨雾,提步往前走去。
苏姑娘提步跟上,唐韵的身上突地掉出了一个荷包,苏姑娘抬头便要去唤,目光却无意间瞧见了荷包上绣着的一朵荷花。
荷花的花瓣怒放,最后的针脚却收在了荷花中心,绣成了一个细团,如同花蕊。
这般藏着针脚的荷包,她只见到过一个。
那日在皇后的凤栖点,皇后娘娘夸她的荷包的针线,她曾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了一眼太子,太子的腰间也佩戴了一只荷包。
同眼前的这只一模一样。
也是荷花的花样,针脚也收在了荷花的中心。
一般绣花的人,都是将针脚藏在角落或是不起眼的地方,但也有人,喜欢留有自己的风格。
苏姑娘的目光在那只荷包上顿在好久,才缓缓地弯身捡起了那只荷包。
脸色慢慢地有些发白。
看向了走在前头的唐韵,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她海棠色的裙摆上,只有宫中上好的云锦缎子,遇水才不会起褶皱。
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人儿呢
唐韵周身黏糊得紧,并没有留意到掉了荷包,到了屋前,正要推了门,身后突地传来了一声,“唐姑娘。”
唐韵转过身。
苏四姑娘急急地追了上来,将手里的荷包递给了她,笑着道,“唐姑娘走得急,东西掉了竟都不知。”
唐韵的目光往她手里瞧去,只一眼便认了出来,忙地接过道了谢,“多谢苏姑娘。”
“不客气。”苏姑娘笑着转身。
唐韵目送着苏姑娘走了一段,才回头推开了房门。
冬季太子怕她冷,早就让明公公在她屋里铺上了一层地毯,每日添上一点东西,这屋子竟然也快要赶上了太子的东暖阁了。
但再好的东西,也见不得光。
唐韵没去换衣裳,径直地走去了火盆前,拿火钳夹出了白灰里的火石子,转身又添了几块新炭进去。
火苗子燃得极慢。
唐韵安静地坐在那,脚底的凉意慢慢地传了上来。
唐韵闭上眼睛,先让脑子放空了一阵,才开始去回想自己如今的处境。
若不是太子为她挡下那一箭,她如今应该还在为宁家谋算。
宁家的铺子恢复安宁,只是第一步。
她原本的想法是将东宫拉下水,一能保住宁家在江陵站稳脚跟,二还能借用太子的势力去查清谋害宁家背后的那只手。
吴贵嫔,吴氏,还有那些曾经逼死母亲,至宁家于死地的人,她都要一一地让其付出同等的代价。
这一切,她都得借太子之手。
但太子救了她一命,这样的谋算,便也不能再继续。
同样,如今她同太子之间,也不能再如此继续下去。
以往是她想利用太子,以自个儿的美色,去同太子换取了庇佑,两人互取所需,谈不上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
记但自从太子救了她之后,她同太子之间的关系便不同了。
要么真心相待,要么早些离开。
她已经试过了同他真心相待,遗憾的是,她同太子并没有达成共识,她也无法让自己去妥协。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去算计一个救过自己性命的人。
可她还没有能力去偿还他的救命之恩,甚至为了宁家的安然无恙和自己的全身而退,她可能还会继续,短暂地去欺骗他。
复选的名册已经出来了,东宫有,二皇子,三皇子殿里也会有。
她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名册上,她心里都清楚,是那日除夕夜自己的表现得到了皇上的认可,再加上皇后娘娘对她的恩赐,才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归宿。
二皇子妃或是三皇子妃。
若最初她没有同太子搅合在一起,这样的机会对于她来说,是千载难逢,她愿意嫁,但她已经同太子有染了,断不会再嫁给两位皇子。
太子也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不出意外,再过两日,她的名字便会从名册上彻底地消失。
她又回到了从前的身份,五殿下的伴读。
选秀一结束,五殿下也得议亲,她在宫中的日子,已所剩无几了。
在离宫之前,太子必定会将她接进东宫。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必须得开始想办法,同太子割舍干净,为自己谋出一条出宫之路。
且,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也没必要继续呆在东宫。
如今宁家在西戎虽只不过是个起步,但以皇上此次对她的恩赐来看,西戎征战,必定会再重用宁家。
而吴贵嫔那,无意招惹上了太子,怕是已经自顾不暇,刺杀太子,谋害储君,朝廷必定也会顺着那日的贼子追查到底。
出宫于他而言,并无半点损失。
出宫后,她可以去蜀地,帮着大舅舅一同凿盐,也可以去西戎找外祖父。
眼下唯一难以脱身的,只有太子那。
她不能无声无息地走,也不能同他闹翻惹恼了他,她要想走,只能让他甘愿地放自己出宫。
但依太子目前对她的宠爱,不太可能。
转了一圈,她还是回到了最初,她要解决的问题,仍在太子身上。
唐韵一点一点地理清了思路,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心头便也安稳了下来。
脚边的炭火慢慢地燃起了火焰,被淋湿的裙摆处,不断地腾升出了热气,冻僵双脚也开始恢复了知觉,反而疼了起来。
唐韵刚想起身去换衣裳,袖筒里的一块木疙瘩突地一档,“嘭”一声砸在了圈椅环上。
唐韵侧目,从袖筒内取出了那个木人儿。
两个木人儿背对着背,手却牵在了一起。
能雕刻到如此栩栩如生,雕刻时,应该也废了不少功夫。
唐韵的手指头轻轻地滑过,停在了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之上,唇角慢慢地弯起了一道好看的笑容。
她虽曾经算计过他,可这几日,她也是真心爱他的。
但他们注定了无缘。
没有缘分的东西,记她自来不会去强求,就似是之前的顾景渊一样。
唐韵没再多看,微微倾身,将那木人儿搁在了燃起的炭火上,眸子盯着火盆里渐渐冒出的烟雾,盯得久了,也熏出了薄薄一层水雾。
唐韵张唇,咽下了喉咙里最后的一截哽塞,轻声道,“殿下,我不勾引你了。”
愿你能同太子妃,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木人儿燃出熊熊火焰时,唐韵才起身去了里屋换衣裳。
明公公提着一筐血橙过来,唐韵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躺在床上,平静地看起了书。
明公公将筐子交给了管事嬷嬷,笑着道,“太子殿下见今儿落雨,大伙儿没个去处,这不屋里刚好有一筐子橙子,便让奴才抬了过来,分给大伙儿尝尝。”
管事嬷嬷哪里见过这样的赏赐,一脸的受宠若惊,忙地同明公公道了谢,“多谢太子殿下。”
殿内的几个姑娘,适才听到动静,早就探出了头。
今儿早上太子在御花园,明公公就站在太子身旁,姑娘们都认识,明公公人一到,几个姑娘心头便“咚咚”地跳了起来。
前脚走,后脚几位姑娘便围住了管事嬷嬷,问,“当真是太子殿下?”
外面的吵闹声传来,唐韵听得清楚,神色并没有任何波动。
不出意外,东宫这几日还会不断地送东西过来。
太子想要补偿她这个良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