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以前。
项城北郊的龙山陵园。
梁佑齐将车停在大门口,徒步上山。
四面绿荫环抱,通往墓地是一条绵延无绝似可与天触的阶梯,两边古木参天,六月的阳光铺洒大地,到处闪闪发亮,浓密的绿将光遮挡,风从远处吹来,幽静森冷。
像那句话说的,再热烈的光照也照不进人心里的寒意。
梁佑齐走在石阶上,怀里抱着酒和花束去见故友。头顶凄厉的鸟叫一掠而过,在湛蓝的天幕之上留下痕迹。他走得很慢,每一个步子都像经过深思熟虑。
快走到唐闻舟的长栖之处,梁佑齐深呼吸了一下,整了整衣服,抬脚上前。
墓碑前空荡荡的,今天似乎没有人来看他,梁佑齐蹲下身,拂开几根杂草和落叶,放下了花和酒,目光温柔地看着黑色的石碑上那张稚嫩的少年脸容,轻声道:“闻舟,我来看你了。”
接着,他打开瓶盖,沿着墓碑周围倒了一圈,“今天要开车,就不陪你喝了,改天一定陪你好好喝几杯。”
他蹲在墓碑前,指腹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笑,“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要拿满十五个世界冠军,要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听所有人为我们欢呼,我们一起宣布退役,功遂身退。”
说到这里,梁佑齐低头,喉结轻滚,低低道:“现在我已经拿了十二连冠,还差三个,闻舟,虽然你失约了,但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完成我们的梦想。”
周围幽静,只有风声、鸟叫,和他低低的说话声。
他想,闻舟此刻就在他身边,他一定听到了。
又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摸了摸墓碑,“我该回去了,忘了告诉你,今天阿时结婚,我们都会老,只有你永远停在了十四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到时一定好好陪你喝几杯。”
梁佑齐沿着刚才上来的阶梯折返下去,到半段碰上一个人,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很老,两鬓发白,眼底沧桑。
两人一个上来一个下去,脚步皆一顿,中年人的神色没有任何惊异,对梁佑齐点了点头,“你来了啊。”
梁佑齐轻点下颌:“唐叔叔。”
两人相对而立片刻,唐山海突然道,“十年了,闻舟要是还在,也和你一样大了。”
是啊,十年了。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过去一幕一幕似乎还在眼前浮现着。
梁佑齐没有接话,目光投向远处。
蓝天白云,四季更迭,万古长青,满目幽静深邃,苍凉落寞。
耳边,唐山海重重叹了口气,“是我的错,不应该逼他,你和闻舟都是好孩子,是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印象里,唐闻舟的性格一直都是乐观活泼,友好善良,但和他相处这么多年来,梁佑齐却觉得他骨子里是敏感细腻,总怀着一腔心事,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唐闻舟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病去世了,他是唐山海所有的寄托和展望,也将自己无法达成的梦想——成为中国最优秀的棋魂,加诸在了唐闻舟身上。
这些,梁佑齐以前都不知道。
一直以来,他都把唐闻舟当成挚友,知己,对手,是努力超越的目标,也是榜样。
他以为,唐闻舟也和他一样,热爱着围棋,所以选择走职业道路。
直到。
直到唐闻舟跳楼自杀的前晚,唐闻舟约他谈心,很罕见的,唐闻舟聊到了自己,他说:“佑齐,其实我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能将所有热情都投注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上,和你比起来,我是个懦夫,我连对抗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候梁佑齐没听懂,如果听懂了,发现他的异常,或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那天之后,围棋界痛失一个天才,而梁佑齐的人生也跌入了漫无天日的深渊。
眼睁睁看着挚友离开,他却连挽留的机会也没有,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那些外界的谩骂和声音还不足以将他吞没,真正吞没他的是唐闻舟的离开,自此以后他只有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梦想,孤军奋战。
而他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觉得唐闻舟的死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像是为了惩罚自己,也像是放逐了自己,他没有辩驳,也没有申明,放任那些谣言铺天盖地。
没过多久,接到了叶叔叔的电话,他说他知道了此事,会联系他父亲解决好,让他这段时间什么都不用管,静心调整。
梁佑齐讶异,叶维鸣日理万机,这些事如果没有人告知,他绝不可能知道,于是便问出了口,“叶叔叔您怎么知道的?”
电话那头,叶维鸣声音染上了些许笑意,“是瑶瑶告诉我的,这小东西一回家就板着脸,还以为谁欺负她了,硬是叫我好好处理这事。”
梁佑齐握紧手机,垂下眸光,像是漫天黑日里透进一丝丝的光亮,心里头翻涌着很细微的让人察觉不到的绵密感动。
告别了唐山海,梁佑齐下山后接到叶奚沉的电话,说已经在去往酒店的路上了,让他直接到酒店会和。
挂了电话,梁佑齐驱车赶至婚礼现场。
叶奚沉看到了他,走过来,“到了。”
他旁边,林映潼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梁佑齐朝四处看了看,秦格拿着酒杯和人聊着天,糖糖坐在桌子前吃着东西。
收回视线,他问道:“瑶瑶呢?”
叶奚沉朝长桌一侧看过去,那里只剩下糖糖一个人,掐了掐眉心:“不知道溜去哪儿玩了。”
甜心指了指糖糖的方向,没看见人,奇怪了,又往四周逡巡了一圈,“刚才还在那里吃东西,奇怪,这人跑哪里去了。”
梁佑齐拍了拍叶奚沉的肩膀,“我去看看。”
说完,抬脚朝糖糖的方向走去。
“哥,你来了。”糖糖听到那边的说话声,抬起了头。
梁佑齐打量了一下她四周,问,“瑶瑶呢?”
“去上厕所了,”糖糖往洗手间的方向看了眼,“去挺长时间了,还没回来,手机也没带。”
梁佑齐点了点头,“我去找找她。”
糖糖以为他找瑶瑶有什么事,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
还没等糖糖说话,梁佑齐走远了,糖糖望着他哥的背影,心想,女厕所你又进不去,你要去哪里找人。
叶奚沉瞅见梁佑齐步履匆匆地往门口走,快步上前拉住他,“去干吗呢?”
梁佑齐回头看了眼他,笑了笑,“你对你妹妹真的不关注,人都离开好半天了,你都不知道。”
叶奚沉上下打量着他,嗤笑了声,“听你这语气像是我虐待她一样。”
“叶总没有吗?”
“……”叶奚沉像是被噎了下,紧接着提高声音,“我家这小祖宗谁敢给她不痛快。”
看他炸毛的样子,莫名就想到叶奚瑶,这兄妹俩有些时候还挺像的,梁佑齐忍着笑,长指摸了摸脸颊掩饰着表情,“看不出来小叶总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
叶奚沉再次无语,感觉像是被逗弄了一样,趁他发作之前,梁佑齐单手搂过他肩膀,“行了啊别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为了弥补对妹妹的愧疚,陪我一块儿找她去。”
愧疚?
叶奚沉怎么都感觉这个词语用在这里非常的古怪,搞得他像个蛮横无理的哥哥,天天欺压着妹妹似的,这让小叶总不自觉陷入沉思,他好像……也还好吧?
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糖糖有一下没一下往嘴里塞着冰激凌,歪着脑袋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拍了拍旁边因为叶奚沉的离开而开心不迭跑回来的林映潼。
“甜心,你有没有觉得我哥有一丢丢点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