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生说,“我没乱说啊,是不是都有十几年了,最起码有一部分能挖了吧?”
人参和人也一样,一样的年数,个子长得大小不一样,就先挑大的挖,小的可以再等等。
王场长赶紧关上办公室的门,谨慎的说,“小许,这事儿不着急,人参长得慢,多长几年再挖更合适。”
话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有点着急的,别人不知道,那一片山林子里,有些人参可不止十几年了,有一小部分,恐怕都有二十年了。
秋天的时候他还让人挖了一棵,挖出来的人参个头可不算小了,那些年数最久的,的确可以开挖了。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
他们兴安岭五七农场,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红星农场,也不是六六年才有的,建国后五十年代就是国营农场,只不过规模挺小,职工一共才一百多人,后来因为接收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和下放干部,才被称之为五七农场的。
王场长是土生土长的大兴安岭人,家里是种植园参的,他进农场当了工人,一开始的工作也是养人参。
关于园参,普通存在一种歧视,认为它药用价值远远比不上野山参,甚至还有更为极端的说法,认为它算不上真正的人参。
但其实,园参的需求量和供应量在整个的人参市场,份额至少在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而且种植园参也不是很简单的一个活儿,稍有不慎,人参苗子出了问题,就会烂根或死苗,或者生其他的病,比种粮食可难多了,而且园参最短生长期也要五年。
但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园参,一点都不值钱,一斤鲜参才一块钱,和肉价差不多,一斤生晒参也才十块钱。
五八年,生晒参的价格更是降到了最低点,一斤才七块五。
那年本来是人参大丰收,市面上的园参普通质量都很好,但这么好的货,最终却没买上一个好价钱,算一算还不如往年。
与园参截然相反的,是野山参的价格年年疯涨。
因此,从那一年起,很多当地的参农都改了行,不种人参了,而是改为种各种粮食了。
王场长在山林子里洒下第一批十六粒人参种子,也是在五八年,那天他刚从加格达奇卖了园参回来,因为卖的价格低了,心情还挺郁闷,就一个人钻到了林子里,当时半是愤慨,半是异想天开。
没想到过了两个月他又去树林里,意外的发现还真都长成了人参小苗,他当时欣喜若狂,赶紧把那些苗子都小心翼翼的给分开移植了。
他立即又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人参种子,偷偷洒了上百粒,从那以后,就成了习惯,年年播种,直到把那么一大片树林子全都洒满了。
后来人参长大了一点,他也顺利当上了农场的中层领导,在他精心策划了几起闹鬼事件之后,很多人都认为那一片林子太邪性,很少有人敢去了。
再没过几年他就当上了场长,想办法把北边那一片独立的山林圈成了农场的地盘,而且林子的两个入口,白天黑夜都有人看守,许俊生之所以能摸进去,是因为那天中午恰好换班的人偷懒,去睡大觉了。
这些年,王场长藏了这么一个大秘密,就如同每天抱着元宝睡觉的儿童,经常惴惴不安。
因为,他还做了一件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儿。
他们是国营农场,每年的收益都是要上交给国家一大部分的,不只是上交各种公粮,还包括了几样药材,有园参,有黄芪,还有野山参。
前两种都很容易,农场自己的园参产量一直很高,而且不止一块田,是轮换着种的,所以几乎年年春天都能挖参,黄芪就更容易了,山上有的是,很多时候还是一片一片的,最不易得的就是这野山参了。
大兴安岭其实本身野山参数量极少,野山参的主要产地是小兴安岭和长白山一带,有时候农场的挖参队都要走上老远,但往往还是颗粒无收。
去年年底,农场的任务没完成,挖参队反倒还遇到狼群,差点伤了人,王场长怕再出事儿,就当场解散了挖参队。
他急得嘴上长了泡,狠狠心,大着胆子,带上几个人,去北边林子挑了大点的人参挖出来,充当野山参交上去了。
他提心吊胆的过了一个年,结果啥事儿没有。
这件事儿给了王场长很大的信心。
当然了,这些长在林子里的参,不能都按照野山参卖出去,那么做就有点缺德了,但肯定要比园参值钱多了。
带着这样的自信,他去年跟一个医药公司的采购员提了提,那采购员张口说了个一棵十块钱,还说是最高价,差点没把他当场气死,立马把人给轰走了。
许俊生剥了一个炒花生填到嘴里,说,“王叔,我觉得,您弄得那些林下参,备不住挺值钱,不瞒您说,我来之前,专门请教了药学院的教授,人家说,要是真有这样的人参,和野山参也差不多了。”
王场长眼睛一亮,“真的?”
其实他自个儿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的人参,前所未有,以前的老祖宗很聪明的把野山参的种子留下来,于是就有了现在适合大面积种植的园参,现在他做的,是一个相反的过程,把园参的种子洒到野山林里,成为了半野生的人参,后来这批人参结了籽,他又把这些半野生的籽洒在了山林里。
这么十几年来,其实最后的那一批人参,说起来和野生的的确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当然了,价格肯定还是不能跟野山参比,中等大小的野山参,价格都过千了,他搞出来的这些半野生参,他自己的心理价位是一百块一棵。
想是一回事儿,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后来他又问了两个采购员,出价倒是比十块高,但也没有高过五十的。
但要是有北京专家的认可,这批人参的价格肯定就上来了。
许俊生点点头,说,“是啊,我约莫着,要是那些人参质量好,咋也不得一百块钱一棵啊?”
王场长听了高兴的同时,同时起了一丝警惕心。
许俊生这小子有点不一般,一上来就说了他的心理价格,能有那么巧的事儿?而且还说是北京经贸公司的,这单位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
这本来就是瞒着上头领导的,王场长心虚,就忍不住胡思乱想了,他在想,是不是那棵冒充的野山参,被揪出来了,许俊生实际上是来调查这事儿来了。
但面前这小青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实话看着也不太像。
他犹豫了数十秒,又改了口,说,“俊生,其实那树林子里没多少人参,也就外面有点,里面都是没有的,这点东西,不值当的还让北京专家跑一趟,还是算了吧。”
许俊生说,“王叔,您想到哪去了,那北京专家人家能随便来,农场这道儿也就来过的人还成,陌生人都找不到,我的意思是,您挖一棵给我,我给带北京去,让人家看看,要是质量好,我给你发个电报,要是质量不好,我也给你发个电报,成不成?”
王场长还是沉默不语。
许俊生有点急了,放下手里的炒花生,恨不得照着王场长的额头使劲拍一下,好拍醒他。
放着这么多值钱的人参不卖,万一消息走漏出去了,被人偷挖了,到时候哭出一百斤泪也白搭。
他抬高了语调,说,“王叔,您不想修路了,不想买货车了,不想成了翻新职工宿舍了?”
不得不说,许俊生不愧是在这儿下乡七年的人,每一句话都精准的捅到了王场长的心窝子。
他们农场地处偏僻,但物产还算丰富,解决两千多人的温饱问题是没问题的,但要是想更进一步,比如修好农场通向外头的路,比如买两辆专门运输货物的火车,比如然给职工们住上更暖和更结实的房子。
那就非常难了。
非得手里有一大笔钱不可。
但农场每年上交给国家之后,几乎就剩不下什么钱了,所以,这三个愿望王场长想了挺多年了,到现在也没有能力实现。
不过,要是北边树林里那三万多棵人参都挖了,并且一棵能卖到一百块的话,那又能很容易的实现了。
王厂长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动心了,盯着许俊生数十秒,决定还是要先仔细盘问盘问,“俊生,我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有经贸公司这个单位啊?”
许俊生嘿嘿笑了,“王叔,您没听说过很正常,我们单位才成立还不到一个月,属于经贸局的下属单位,说白了就是经贸局搞的三产。”
王场长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怎么想起来,直接就来东北了?”
许俊生说,“王叔,不瞒您说,我以前在农场工作的时候,就想了很多次了,想把咱大兴安岭的好东西,都给拉到北京去卖,你可能不知道,这里面的差价大了去了,就比如那干蘑菇,我们那边副食店,好的都卖一块多一斤了。”
“是吗,北京物价这么贵啊?”
“可不是吗,所以,我这趟来,除了帮着公司来收购园参,自己还想着倒腾点干蘑菇山核桃什么的回去,赚点小钱儿。”
王场长觉得,许俊生要是来调查他的,绝对不会还带私货回去,而且看样子,应该是他多心了。
也对,即便上边有人查他,也不可能让许俊生来,这小子一看就毛手毛脚的,办事不够牢靠。
“也行,就让你挖两棵带走,不过,这可不能是白给的啊,也得按照正常价格算钱。”
王场长人穷志短,虽说许俊生带回去是当样品,但不管咋说,养了这么多年的人参,也不能让他白白带走了。
许俊生倒是挺痛快,说,“王叔,以前多亏您多照顾我,我指定不能白拿,要不这么着,您捡大的挖,我按照一百块一棵的价格来买,成不成?”
话音刚落,就从包里掏出一沓子大团结,数出来二十张递过去。
王场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收了钱,说,“俊生,要不,中午你跟我一起吃饭吧,吃了饭,咱们就进林子!”
“那可太好了!”
吃过午饭,王场长叫了三个信任的手下,和许俊生一起钻进了北边的树林子。
和上一回慌慌张张的不一样,许俊生这回跟在王场长后面,气定神闲的观察着四周。
这北边的林子,虽然山势不算高,算不上深山,但要是按照风水来说,远处有更高的山,有更深的林子,完全称得上是窝风向阳,而且林子里的自然生态环境很好,树木品种繁多,冷杉云杉连成片,还有高大的椴树和橡树,他认为最漂亮的就是白桦树了。
他还用白桦树皮给林雨珍写过情诗呢,当然了,字是他自己写的,诗是从一本书上抄下来
“俊生,注意脚下!”
前些天下雪,山上的积雪还老厚呢,山里的路本来就不见走,稍不注意脚下打滑,就可能摔了。
这地方海拔不算高,可也是实打实的山坡,万一摔倒了,能滚出去老远,非得受点伤不可。
深冬时节的人参,地上部分基本都已经枯萎了,而且上面还覆盖了积雪,是很难被发现的,不过,这对于王场长来说,不是难事儿。
二十年来,他不知道来过多少次,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里面的人参。
很快选定了两棵,王场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绳,小心翼翼的系到了干枯的茎条上,另外三个人就开始挖了。
系红绳倒不是其他原因,人参当然也不会跑,主要是这林子里光线不太好,而且入目都是各种深深浅浅的绿色,这样比较显眼,挖参人一眼就能看到,不至于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人参的品相也是很重要的。
尤其这两棵参,是打算送到北京让专家研究的,那就更要全须全尾了。
王场长说,“尽量一点也别碰到,下面的须根尽量往下挖,最后挖出来要带点土!”这样的话,带到北京,人参可能还活得挺精神。
挖人参也是个细致活儿,要围着四周挖一个很深的坑,因为生怕折断了须根,不过两棵人参,足足挖了三四个钟头。
出了林子,天都快黑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俊生提着一个挺大的白色粗布袋子,里面是带着土的两棵人参。
农场的拖拉机把他送到了镇上,送他的拖拉机手也是个知青,也是北京人,叫宋思南,不过已经跟当地的职工结婚了,按照政策,他是回不去了。
宋思南十分不舍,“俊生,你咋这么快就要走了,等下回再来,多待几天,咱们一起上山抓个山鸡,小鸡炖蘑菇,一起痛痛快快的喝一顿酒!”
许俊生说,“你放心,我指定还来,你这顿酒,早早晚晚,省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