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歧的印象里,瞎子平日里惯爱戏弄人,嘴也损得很,除了哑娘没人能制住他。
偏生,哑娘又是个冷冰冰的。
镇上的大家都不太爱与糖铺的两口子打交道,甚至很少有人知晓他们的名字,这其中也包括边歧。
现在不是摆脾气的时候。
对于长辈,边歧向来是很敬重的——当然,那也得是值得敬重的长辈才行,德才两者,总得占一个吧。
他左右衡量了一番,发现自己年纪不如人家,能为不如人家,拳头也没人家的大,人数也没对面的多。
该退步时且退步,识时务者为俊杰。
厨子让自己带块糖回去,好像也没说一定要什么糖不是么,念及此,边歧眉头微皱。
不得不说,没得选择的感觉很不好受,他的出身家世摆在那儿,自身才能摆在那儿,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得很,就没遇到过这种事。
“不知瞎子叔,能够舍给晚辈些什么?”边歧依次与二人行了一礼,复朝向瞎子道。
瞎子对他这副谦卑的姿态,还是颇为满意的,平日再混不吝,到了求人的时候还是该有求人的态度。
“你是给自己买,还是替家中小辈买?”瞎子弯下了腰,在桌下的矮柜中摸索了好一会。
“为家中小辈。”
“不给自己买啊?”
“不。”边歧摇了摇头,他向来不喜甜。
比起来,他还是更喜食辣。
北原地冻天寒,喜欢食辣的人还是挺多的。
听他拒绝,瞎子低声嘟囔了几句,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雾山边氏向来富绰,面前的混小子又是边氏嫡脉,有个大能兄长,爹妈也不是吃素的货色。
没能坑上一笔,那确实还是挺可惜的。
一番翻找,瞎子手中多了张方方正正的油纸,他将油纸递给了哑娘,轻声轻气道:“哑娘哑娘,帮瞎子看看吧,我们要卖给这混小子些什么糖?”
哑娘接过了油纸,冷冷地瞥了边歧一眼,一掌将方才在风雪中堪堪凝实的糖块拍碎,随意捡了两块丢进了油纸中。
瞎子看着塞回到自己手中的变得皱巴巴的油纸,沉默了好一会。
他满面的不可置信,难为情道:“哑娘,你这样做,我们没得油水进账呀!瞎子吃了好久的糖,不想再吃糖了。”
哑娘默不作声,拿起手边柔软的糖块,捏得细致。
瞎子只得垂头丧气地将盛了两块方糖的油纸推到窗边,“喏,给你。”
油纸是摊开来的,边歧正欲动手将糖块裹好,就见细细长长的铁勺柄点在了其中一块糖的上边。
瞎子满脸不乐意地看着他,声音沉沉道:“小子,瞎子还没与你算账呢!”
“算什么账?”边歧一愣,他可不记得自己啥时候有招惹过瞎子。
想到还在山上等自己回去的小妹与约好了在山门外相见的厨子,风雪催人,少年到底是有几分不耐烦了。
瞎子恼道:“你小子去人家酒楼吃饭喝酒不给钱?”
边歧恍然,凝声道:“那瞎子叔想要些什么?”
通过先前与厨子的交谈、还有在北原混了二十来年的经验,边歧还是清楚的,小镇上的人从来不求财。
起码,求的不是凡财。
凡俗的金银珠玉,修行之人看不上眼、亦是用不上,至于作为修行界硬通货的灵石灵矿,万年来人迹罕至的雪原底下别的没有,就数石头多,各种各样的灵石矿应有尽有。
北原虽说苦寒,但那是说的生存环境,实际上的玄霜宗,上下富得流油,尤其是器修一脉与阵修一脉所在的灵器峰和天罗峰,凭二峰之力富养了全宗的门人弟子后,那还是绰绰有余。
于玄霜宗门人而言,阵器二道向来是相辅相成的。
每当到了雪止之日,灵器峰与天罗峰的门人弟子便会携手去雪原上勘探矿脉,待确认了方位与矿种,经过众人细细商讨,定下挖掘与开采方案后,便会请了玄霜峰的法修大能或是剑峰的剑道宗师来破开冰层。
雪线又宽又长,除了玄霜宗所在之地,万年前应寒子祖师留下的阻拦雪线南移的大阵,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吸取着大阵上每一个生灵体内的灵机。
没人知道他为何要那样子做,但幸好死物不在大阵抽取灵机的范围内,玄霜宗的器修与阵修便携手设计制作了诸多机关兽与傀儡,再将它们派下冰层去采矿。
正好玄霜宗门人弟子本就少,这般做还能省下一大批人力。
至于物力么,背靠诸多大矿山,在建造机关兽与傀儡上,自取自足,根本不带虚的。
他们甚至还能外销一部分,以换得各种在北原上较为稀罕的资源,比如各种不生在苦寒之地的灵药,再比如只存在于南边炙热之地的赤炎石等等。
小镇上的人,从未觊觎过冰下的矿脉丝毫。
有些热心肠的小镇居民,甚至还在矿脉的开采挖掘上出了不少的力。
每每问起,他们只会答,那些东西是属于孩子们的。
北原从来都不属于他们,属于北原的孩子。
他们所求,既非金银珠玉,也非天材地宝。
哑娘的力道又精又准,拍碎的每一个糖块都是完全一致的模样。
瞎子看向边歧的目光和善了许多,被他拿勺子点了点的那块方方正正的糖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坑,与另一块糖块有了明显的区别。
“哑娘已告知我你的来意。”瞎子沉声道,“既是为家中小辈买糖,那你可得好生记着。”
“这第一块糖,叫忘忧。”
“何为忘忧?”边歧怔然。
“于她于你,皆为忘忧。”瞎子说得头头是道。
“等她忘掉一些不好的事情,再记起些让人高兴的事来,你所面对的困局便也迎刃而解,是为皆大欢喜。”
边歧指着另一块糖,疑惑道:“那这个呢?”
瞎子手中细细长长的勺柄指向了另一块糖。
“这第二块糖,唤做一枕黄粱。”
“这又是何意?”边歧左边的眼角忍不住抖了抖。
他现在怀疑,瞎子是在光明正大地糊弄自己。
别以为他没看到,两块糖可都是从一处掰下来的,生得也是相差不离的!
瞎子要是扯个白布幡,论他现在的嘴脸,一定像极了那干着专在桥头拦人的营生的算师们。
偏偏瞎子认真得很,接着道:“一枕黄粱,大梦千年。”
边歧右边的眼角也跟着抖了抖,出声质疑道:“瞎子叔,你真没在糊弄我?这同一种糖,还有两种说法不成?”
“哪能啊!”瞎子鄙夷地看他一眼,连声嚷嚷道,“混小子莫不以为意,你瞧着没啥差别的东西,里头差别可是大着呢!”
边歧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这他还能说什么?
“行行行,瞎子叔你说是啥就是啥。”边歧无奈地点了点头,“您还有什么要和晚辈吩咐的?咱们能快些算了这账,放我回去不?”
“你很急?”瞎子不答反问。
“年轻人,走得太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