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沈屹出了锦州城,沿笔直的官道走了许久,方吟终于看到路边密密的竹林开了个口子,从中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往林子深处。
二人下了官道,往里走了约五十步,转过弯的景致便截然不同,恍若桃花源乍然入目。
只见小路尽头,潺潺的小溪将路截断,一座窄桥横亘其上。桥对面是低矮的青瓦白墙围起的小院,门上匾额简简单单写了四个字:岳畔琴舍。
锦州城里谁能想到,行踪成谜的余安先生,竟就住在城外。
“到了。”沈屹停下脚步,对她笑道。
他取了钥匙打开院门,侧身将她让了进去。
院内青草丛生,有几块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零落于其中。栽得疏疏的青竹掩映着一座二层小楼,房顶是黛色的瓦,飞檐微微卷起。风过处,檐角悬着的铜铃悦耳动听。
方吟抱着玉淙立在院中,听竹叶在风里飒飒地响。
“我哥哥…曾经来过这里,对吗?”
“嗯,就在去年初秋,他一早就在门口站到日落也不肯走,说定要求购一床琴。”沈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执着,还以为是琴友,却不想他竟全然不会抚琴…”
方吟听着听着,便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吟吟,再弹一次《酒狂》罢,我都许久没听你弹了。”
“吟吟的琴弹得越发好了,你瞧,鸟儿都不舍得走了呢。”
“等吟吟十六岁生日,哥哥要送你一份大礼,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就在几日前的金鸣驿之中,在爹娘去后短短数日,哥哥也倒在了血泊里,就在她的眼前,白衣被染得殷红,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止都止不住。
可他还是努力地对着她笑,直到最后。
钦差黄大人手下的副使章豫知把呆愣在侧的她带出去,偷偷塞了一块出门令牌道:“你走吧,方姑娘。离开这里,离开锦州,听你哥哥的话好好活下去。”
要不是前一日刚偷听到锦州知府周大人与钦差大人商议隔日要烧了方府,她也许就真的离开锦州城了。
他们定是把府里本该抄了充入国库的值钱之物偷运出来,据为己有了。若非如此,又怎需一把火毁灭踪迹?
只是如今的她无依无靠,人微言轻,又能做些什么呢。
家中遭变以来,方吟看尽了人心薄凉与无奈。
知府周大人与爹爹多年共事,本以为情谊深厚,却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哥哥的好友周谨毅有心相帮,却被周大人关了起来;副使章大人好意将她与哥哥接到金鸣驿照拂,却眼睁睁看着哥哥死在钦差黄书贵的刀下而未敢发一言。
方吟晓得他们各为自己的谋算求生与有心无力,却忍不住心里冰冷。
从前十几年在父母和哥哥保护下安逸温暖的生活,好像是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便觉严寒彻骨。
她对这世间的温暖与留恋,也只剩下这床琴了罢。
明音堂里,沈屹将玉淙小心地放在案台之上,卸去了断弦。
虚握的手轻扣琴面,发出清亮而厚的回响,正是他记忆中的那般,如金石坠玉。
“余安先生…我可以进来吗?”方吟站在明音堂门口问。
“可以。”沈屹答道。
“表层的漆已经磨坏了,这划痕也有些深,已然伤及里层灰胎,若是单单补漆,怕是无法做到毫无痕迹。”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琴面,指给她看道,“你瞧,难得划痕的线条倒是还算流畅。我想,可磨去表层的全部清漆,在划痕缝隙里填入银丝,再重新上清漆封好。到时,银丝如水光涟涟,也合琴名中的流水之意。”
他想了想又道:“这工序倒是不复杂,只是繁复些,你若是愿意尝试,可以与我一起修。”
“我…可以吗?”方吟眼中涌现欣喜的光。
“自然可以,等从裕都回来,我一步步教你可好?”
“多谢先生。”她这大半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躬身谢道。
沈屹不防被她的笑晃了眼,心跳如鼓,忙垂下眼眸,等它渐渐慢下来。
“明日便要动身了,早点歇息吧。”
其实,就在早晨沈屹进城的时候,锦州城里的金鸣驿里还出了件大事。
这金鸣驿是专为朝廷派来地方办差的官员预备的下榻之处,处处堆金砌玉,豪奢无比。门口有看守的小吏,里面服侍的婢子也有百名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