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眸一笑,继续道:“我如今也算是身无长物,也没什么牵挂。唯有琴,于我是仅剩的牵绊了,我的余生,就与琴为伴也不错。”
想要开口留她的话转了几转,还是哽在他喉头无法说出。
又见方吟憧憬道:“我听闻北晋的都城建良有个玲珑乐坊,集了众多天下有名的乐师。我想着,就先去那里瞧瞧罢。”
沈屹终于开口,只是平和道:“那正巧了,陆之云有位故交,便在建良的玲珑乐坊。我回头让他写封信给你带着罢。”
她惊喜不已:“那真是太好了,多谢先生。”
看着方吟的笑颜,沈屹压下心底莫名的涩意,微笑道:“剩下这根银丝未嵌,你过来试一试吧。”
“好。”她笑着接过了银丝。
每日的明音堂里,两人一点点修复着琴,看着太阳从一边的窗户滑到另一边;日影转动,由暗变亮再归于暗,许多日便就这样过去了。
“沈先生,沈先生在吗?”
这天清早,有人在岳畔琴舍门口扣门。
“请稍等。”院内响起温润渺远的声音。
沈屹踏着青石板去开了门,发现门口站着闻雁斋的小伙计。
“沈先生,好消息!”他举起手里的信,咧嘴道,“我们掌柜叫我赶紧来告诉你,你要找的谱子,又有信儿了!”
从裕都回来才不到半月。
这次间隔这么短,就有了残谱的下落。
沈屹拿着陆之云的手书,高兴之余也有些郁郁。因为这次的琴谱,居然在水乡吴国,距西蜀有数千里之遥,若要前去,单路上便要花月余。
而玉淙,昨天刚完成了最后一次髹漆。等到明日清漆彻底干透后,便可抛光完工了。
沈屹想起前些天与方吟的对话,慢慢捏紧了手里的信。
“先生,刚才是谁呢?”
“是闻雁斋的小伙计,”沈屹把手里的信藏入袖中,转身道,“我去看一下,玉淙的漆干到什么程度了。”
方吟并未察觉,笑着点点头。
隔日午后,太阳藏到了薄云之中。
暖暖的风再次将檐角铜铃拨动之时,玉淙终于修好了。
沈屹取来一块真丝,将琴面的浮尘轻轻擦拭干净。蚕丝拧成的琴弦缓缓绷紧,五弦定音,然后由七弦开始一一将其他琴弦调准。
正如他之前所预想的一般,阳光之下,琴面的几缕银丝如水波,潋滟于清浅的绿色之中,惊艳之感更胜从前。琴的音色也是清越如旧。
方吟的感激无以言表,只深深行礼,郑重道:“方吟谢过先生。”
她再起身时,泪已盈眶。
沈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无需多礼,来试一试吧。”
她擦掉眼泪坐下,抬手时指尖还在颤抖。待音符流出,便越发如倾泻的水瀑般畅然。
是与沈屹上次听到截然不同的《酒狂》。从低吟到高潮只有一瞬,就同三伏天蒸腾的热气里兜头浇下的雨,满满的都是清凉爽快之感。
之后,曲调一转,便换为了柔婉细腻的《龙朔操》。
方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弹起这曲。在那本《神奇秘谱》之中,注有它的旧名“昭君怨”。记载的曲调之中,虽无多幽怨含恨之意,却也不乏离别的伤感之情。是因为与沈屹的离别在即吗?
余音消散后,方吟习惯性地转头,但见院中并无鸟雀飞来,就微微诧异。
往日里,她若是弹琴弹得久了,便定会有鸟儿落在院中。
是自己许久未能好好练琴,琴艺疏忽退步了吗?
沈屹不知她心里的疑惑,只是想起《麟凤引》曲谱便心情分外复杂,垂着头思绪杂乱地坐在旁边听完了。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起身,从架子上取来一个螺钿漆盒,递给了方吟。
“这是…?”入手是意料之外的沉重,她抬眸瞧着他。
“陆兄写给他那位故交的手书,还有给你去北晋路上的盘缠。”
盒子里,竟有数百金之多。
“这…”她一时怔住。
“这些原本就是方公子当时多给的,扣去琴的工费与材料,余下这五百金,早就该物归原主。”他解释道。
方吟摇摇头,取出书信把盒子递还给沈屹,“先生,这我不能收。哥哥来找先生购琴,给了多少就是多少,怎能说是多给。且先生帮我修好玉淙,是多少银钱都换不来的,我又如何能再从先生这里收取任何东西呢。”
“你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钱寸步难行。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可好?”
她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小巧的玉璧递给沈屹,然后从盒里取了一金道:“这是我身上仅剩值钱的东西了,就把它押给先生,借这一金罢。”
沈屹见她心意已定,也没再坚持。他收下玉壁,默默地去取来只崭新的玄色暗纹锦琴囊,把玉淙装了起来。
方吟这才小心地将书信收好。
此次一别,日后相隔万里,也许便再也无法相见了罢。
希望自己从小便佩着的玉壁能护着余安先生,就像一直以来护着自己那样。
她暗暗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