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吴国的太后,原是西蜀的灵音郡主。
当年,东吴皇帝曾出访西蜀,偶遇郡主对她一见倾心,便诚心求娶。
彼时,西蜀刚刚结束了十余年的边境战乱,正在重要的国力恢复期。为稳固势力,拉拢强盛的东吴,半年后,郡主就被西蜀国君风风光光嫁了过来。
她放在嫁妆里带来的唯一一床琴,桐木为面、杉木为底,灵机式朱漆,名为鹤舞晴空。
朱红色的漆面闪着光泽,琴轸、岳山和雁足看着都还完好。但是若将其翻过来,就可透过龙池和凤沼看到,槽腹里面的木头,已然朽烂。
梧桐木性脆易开裂,又因汁液甜而极易遭虫蛀,加之东吴国水乡之地,气候温暖潮湿,稍稍保存不当就容易出问题。
这床桐木所斫之琴,其音尤轻脆,清亮如鹤唳凤鸣,极合琴名,确是难得的好琴。若不能修好,就这样废掉,沈屹也觉得着实有些可惜。
不过修琴之事,不可仓促动手,须得细细审过,辩明症状,方可“对症下药”。
沈屹里里外外察看了一番,将琴的状况粗粗掌握之后,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的琴,漆层虽还尚完整,面板却几乎完全坏了,也与漆层分离开来。用手轻敲,便有腐朽松裂之声。琴体的上下两板也有脱胶开裂之症。
“如何?”韦大人迫不及待地问。
“面板已经无法修补,为今之计,只有留漆换木这一条路可走了。”沈屹道。
“何为换木?”
“就是将原本的木头全部去除,只保留灰胎和漆层。然后寻与原来面板最为相似的百年桐木作新的面板,将灰胎漆层与其粘合为一体,最后胶合上底板。”他简略地解释完,又蹙眉道,“说来虽轻巧,却算是修琴里最难的一道了。我也无法保证最终能够完好如初。”
韦大人亦是听得沉重,只是如今别无他法,只得拱手道:“还望先生一试。”
方吟瞧着沈屹凝重的表情,心知这次修琴怕是没那么容易。
“我尽力试试看,就先请韦大人帮忙寻些上好的百年桐木来罢。”
“多谢先生。”韦大人终于松了口气,一揖到底。
到底是东吴从皇室到官员上下皆崇尚音律,宫中的乐器库房都堆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专门存放原材料的库房,作修补器乐备用。
木材仓库阴房里,各色木板应有尽有,单是陈年的杉木板便堆成了小山。
沈屹看得眼睛都直了。
“先生随意挑选取用便可。”韦大人道。
这里存的梧桐木虽不多,但好在品质都是极佳的,年份也都不短。
沈屹虚握起手指,一一轻叩听音,又观其纹理,选了又选,挑了两块最合适的出来。
小黄门帮忙搬到了早为他们预备好的院子里。
“师父说这里僻静,也不容易引人注目。只是位置偏了些,委屈先生和姑娘了。”小黄门轻轻搁下木板道。
院落虽小,却五脏俱全。
正屋厢房的布置精巧别致,院子里还有花架石凳,连斫琴的工坊也单独辟了一间出来。沈屹倒是极满意的。
“无妨,这般安静些就好。”他微微笑道,“况且修琴之事又不可叫人知晓。”
“多谢先生体谅,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可。”
小黄门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先生,修琴之事是否有些勉强?”方吟担心道。
这床鹤舞晴空的状况着实不大好,恐怕一时半刻无法修复,更何况此事若想做成又得从头到尾瞒过太后,她觉得过于危险了些。
沈屹摇头,神情复杂。
他将琴翻转过来,指着龙池与凤沼之间一个模糊的四方小印道:“你看这里。”
方吟凑过去细瞧,只见那印竟依稀是“余安”二字。
“这是…?”她惊讶。
鹤舞晴空若是太后当年的嫁妆,那少说也有近三十年了。沈屹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岁出头,如果说是他斫的,这怎么可能呢?
“这床琴,如今除了我怕是无人再修得了。”他轻轻放下琴,“因为它是我师父斫的。”
沈屹看着琴,似乎感触良多。
“余安,原是师父作为斫琴师的名号。他对自己斫的琴若是极满意,便会印上这个标记。据我所知,有这印记的琴,不过也就三床之数。我亦是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方吟也明白了韦大人初见沈屹时为何会那般讶异。
但若不晓内情,又如何能猜到余安先生这名号,并不是从沈屹而起的呢。
只是如今找不出第二个愿意修琴的人,事急从权,韦大人才暂时压下疑惑罢。
沈屹将那块带雷击痕迹的梧桐木板横置于案台,拿起打磨纸开始磨平木刺。
他之前细细看过鹤舞晴空,琴坯的形状就已了然于胸。手执炭笔轻描,不一会儿就勾绘出与原来几乎一致的琴面形状。
“伏羲削桐为琴,绳丝作弦。故而最初,琴便始于桐木。”师父的谆谆教导回响在沈屹的耳边,面前的梧桐木,也渐渐有了雏形。
天色渐渐暗了,沈屹还在工坊里忙碌着。韦大人前后来瞧了几次,他竟全然未曾发觉。
方吟见他专注投入,不忍打断,就默默地替他把灯都点上了。
“你用过饭了吗?”沈屹一边埋头修整,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