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进过一天学堂,但却识得不少字。
那是上了学堂的二叔一笔一画教给他的。
二叔七岁开始读书,十三岁的父亲将弟弟在一个雨天背着送到邻村的私塾,然后下地干活,喂牛喂猪,为了让我奶奶放心在王家生活,我父亲偷偷去给别人家打工,他老早就长得象个大人,沉默内敛,知晓分寸,我大爷、二大爷那时已看到时局大变,二人商议后变卖了田地,举家迁到了外地,大爷去了太原,二爷去了运城,临行时给你父亲留了一笔小钱,说这是他兄弟二人娶亲成家的费用。
我父亲送别大爷二爷,在大李庄勤快得象头小牛,然而日子只能果腹,我奶奶张氏来大李庄的日子越来越少,虽然她瞎眼的婆婆已去世,但王家的儿女们都已长大,她在那边同样是母亲同样有着责无旁贷的责任。
我父亲21岁娶了第一门亲事,女方正是王家老爷子的远方外甥女,虽然小门小户,但却守旧裹了一双远近闻名的小脚。我奶奶张氏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父亲成亲那些天她和王家老爷子亲自来大李庄收拾布置,等到我这个大妈妈刘氏接进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大妈妈刘氏虽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去世后仍然埋在我李家的坟茔里,我父亲葬在中间,左边是我大妈妈刘氏,右边则埋葬的是我亲妈巧子。
我大妈妈刘氏嫁给我父亲的第二天就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女主人,她和我奶奶一样勤快贤惠,且对我二叔疼爱有加,我父亲那张许久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对二叔说话也不再严厉。在二叔看来,父亲不仅是他在大李庄的唯一亲人,更是他心中远逝了一份父爱,他敬重我父亲,听从我父亲的教导,一如长子。
二叔去了万荣县读书三载,我大妈妈刘氏却还没有生育,我奶奶张氏急在心头,开始吃斋念经,烧香拜佛,她私下问过我大妈妈:“长贵那方面可好?你经期可正常?行房时间对不对?”
我大妈妈垂首低眉一一回答婆婆的话语,心里泛起阵阵苦涩,她内心是爱我父亲的,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是她愿意用一生去伺候的丈夫,可是肚子就是不争气,无论她和我父亲怎样去耕种,总是发不了芽结不了果。我大妈妈惆怅起来,脸色开始枯黄,外出走路都避着村里人,只有她妹子刘玉花每次前来看她,她才有着笑声和快乐。
我大妈妈刘氏的妹子刘玉花我至今都叫她小姨娘,我这个小姨娘对我李家举足轻重,且不说她性情刚烈为人耿直,单说容貌也能让无数男人倾倒。
她当时嫁到了离大李庄一箭之地的瑶池村,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跑,来了帮我大妈妈烧饭洗衣,下地干活,她的脚在年轻时缠了一半怕疼放开了,所以走路要比我大妈妈快得多,加上那时已渐渐不盛行女子裹脚,听闻上海那边的女明星女学生已开始剪发烫发,洋装都上身了。
小姨娘刘玉花从小爱美,涂脂抹粉样样精通,她一走进大李庄,笑声都能从庄子外的田地中听到,她的外衣是改良过的旧式旗袍,选料讲究,云袖收腰,镶滚着别致的纱边,她的头发永远油光水滑,那怕经历过忍饥挨饿的年代,那怕经历过岁月摧残青丝变白,小姨娘的头发永远齐整不乱,永远别着不同的簪子,那怕穷困的年代里,别着打磨过的骨头发簪。
我记得她后来给我妻子一根玉簪子,她从乌黑的箱子底下取出包得严实的小匣子,眯着一双老去的秋水眼,拿出簪子郑重地交给我妻子朱慧秀,叮嘱她要守妇道,作一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村里人后来传说我小姨娘刘玉花其实是暗恋我父亲李长贵的,但有没有私情不得而知。
她一来大李庄,我大妈妈刘氏总是很欣慰,她们一起说知心话,一起去菜地里割了韭菜用白面掺了玉米面烙菜合子给父亲吃,父亲憨笑着总是避开小姨娘的目光,他一定懂得其中含意。
小姨娘来了三个春夏秋冬,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开始跑步了,可是我大妈妈刘氏肚子却不见动静,她替姐姐着急起来,一来二去,小姨娘说服我大妈妈去九天玄女娘娘殿找李大仙指点迷津。
两人傍晚收拾停当,悄悄出门,在夜幕中穿过村中小巷,避开人群,在一片犬吠声中急急走过,来到殿前,只听殿角上风铃叮咚,殿内却鸦雀无声,我大妈妈刘氏有些害怕,小姨娘刘玉花却不怕,上去叩门,门却是开的,两人壮胆进去,见大殿中烛火隐约,进去抬头细看,李大仙端坐在莲台上面,抹得渗白的脸上泛着一层金光,两人赶忙跪下匐地叩头,未曾开口,李大仙扬起半寸指甲的手指,唱出几句:“民女刘氏听好,你命中无子,但有一女是你前世所养,此生定会与你相见陪伴。去吧。”
我大妈妈刘氏一听惶恐戚然不止,双手合实祈求大仙指明前途,她实在想为我父亲生儿育女,小姨娘在一旁忙点上黄纸香烛,呈上厚礼,垂首和姐姐一起祈求,大仙闭目良久,最后唱道:“你若一意孤行,不随天意,你命休矣,去吧。”
说完他起身下了莲台,小姨娘在愕然中抬头看他,发现李大仙穿着一双绣了花的红色鞋子,长裙遮体,行走已蹒跚,昏暗的烛光也掩藏不了大仙满头花白的头发。
两人只好怅然回去。
随后小姨娘又带着我大妈妈去了一次太原府,找到了久负盛名的的老中医,开了药方提回一大包袱的中草药,我大妈妈喝了半年苦涩的药汁,喝得人都脱相了,可是肚子仍不见动静,她对我小姨娘说:“难不成是你姐夫的毛病?”
“难说呢。”
“万一是他的毛病可咋整?”
我大妈妈刘氏茫然起来,她宁可是自己不能生育,那怕村子里有人指指点点,她都可以承受,要是我父亲李长贵不能生育,他一个男人家怎么能忍受大家的评论,人心叵测,众口烁金,他以后怎么面对村子里里外外的人,以后怎么处世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