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可以滚了!”
我二姐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她已做好了向死神赴约的决定,即将结束这不堪负重的生命,没想到这个邢志强半路杀出来,硬生生将她扯回了现实,她的心重新凌乱了。
“段世红,就算你不喜欢我、讨厌我,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邢志强说得很坚决,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睛,但能听得到的心跳。
我二姐在黑夜中沉默了,看来,这死是死不成了,起码不能今晚死在这操场上,也不能死在这学校里了,邢志强会一直跟着她。
她站起身去解围巾,邢志强抢先一步解开扯了下来,转身将围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要做一个强者,无论你遇到什么事,都要勇敢地活下去,我们这样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
我二姐抬起了头,她看到星河灿烂,她听到邢志强的呼吸。
是啊,要活下去,那怕明天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荣城。
她沿着操场往前走,邢志强跟在了她的身后。
“世红,不管以后如何,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邢志强跟着她走到操场的台阶处拦住了她,我二姐不想听这些,听这些有什么用,她的世界一片混乱,她死不了,还得想着怎么活下去,边小军说过同样的话,她相信过他,现在邢志强又说这样的话,她心里就发笑起来。
“这些话留着给别的女生说吧,邢志强,我对这些没有兴趣,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是你救了我,虽然我死不了,但也不会因为感激你答应你什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希望,也许以前还有,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以后的路还长着,你能确定以后会怎样?只要你努力,你会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你学习那么上进刻苦,明年一定会考上大学,当然,我也会,我希望和你进同一所学校,这样可以相互有个照应,世红,你说呢?”
我二姐低下了头。
以后的路是很长,但她已没有这样的蓝图和未来了,她亲手毁了自己,毁了整个美好的人生,当下她只想活下去。
“邢志强,你是好男孩,会有一个好的女孩子和你在一起,如果我能够重新活一次,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我二姐说完跑下了台阶,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流眼泪,可是穿过黑夜的的校园,她的泪水成串滴落
许多年后,当我二姐段世红经历了世事沧桑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农妇,她不择手段坏了天良活成了荣城平原上的凶神恶煞,但在每个冬夜她望向天穹中的星辰,便会记得邢志强陪着她走在学校操场中的那个夜晚。
原来,她也曾经接近过生命中的纯真和美好!
原来,她一错再错终究错过了生命中的纯真和美好!
我二姐段世红既然选择了活下来,那么,她得给自己一个活下来的出口和理由。
她假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离开学校。
生病,你得去医院,就算你真生了病——依照我二姐的想法故意摔断了胳膊或者一条腿,可是家中那有多余的钱给她看病。
转学,怎么可能,边小军的青梅竹马说过不会再让她留在学校,问题是,荣城只有这样一所高中学校,她能转到哪里去?她有边小军一样的爹吗?
说自己不想念书了,还有半年就要高考,家里人会答应吗?——不会,我父亲第一个不答应,我大哥第二个不答应,我巧子妈更不会答应!
他们为了我二姐能上学读书,象牛一样耕耘在土地里。
剩下的,只能是让学校开除了。
较于被城里的男人睡过、失了身打过胎成为别人嘴里的biao子,那么任何一个骂名对于我二姐段世红来说都显得轻松。
比如说,偷东西作了贼。
他们无非说,她品德不好,贪慕虚荣,但有一点还可以作为辩护的合理而堂皇的借口:她是穷人的孩子,家境如此贫困。
也许,籍着这一理由,别人对她可以持以谅解,或者抱以同情。
她可以借着不堪忍受羞耻,离开学校,离开荣城。
回到大李庄会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但较于作了贼的风险,一定要小于失了身堕过胎的风险。她自小见多了村庄里作过贼的,说穿了那个不是为了吃饱肚子活下去——我大姐李梅英就偷过庄稼,我二哥段世虎就偷过家中的钱,多她一个这样做过贼的闺女又如何?
照样活着罢了。
再也许,过上那么几年,人们会忘了此事,她会寻得一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出去,依她的容貌和长相,求亲的人怎么会少——挑都挑不过来,她若保全自己身子清白的名声,自然会嫁一个象样的人家,那会象我大姐李梅英一样被迫无奈远嫁到遥远的陕北。
我二姐经过假设,经过求证,经过反复地说服自己,她狠下心行动了。
高三年级教务处的于凤霞老师在下午时分走进了办公室,她放下手提包去给别的年级上课,等到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她喝了口水,看看同处一室的其他三个老师下了课向这边走来,她决定给同事尝尝自己炒的南瓜籽,打开包,拿出南瓜籽,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将南瓜籽倒在办公桌上,拿着包看里面的东西。
——包里分明有人动过,她的一双皮手套不翼而飞。
她心里慌了起来,往下面翻,里面有个塑料皮的小笔记本,那是她用来夹钱和粮票的,本子还在,她急着打开来,钱和粮票一张都没有了。
于凤霞老师惊得喊出了声,其他老师正好走了进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捧着笔记本说自己的钱和粮票被人偷了。
众人哗然,大家都不敢相信,大白天的在学校教务处的办公室,怎么会有人偷东西,而且还是老师的东西。
立即上报了校长开展调杳。
可是查来查去都没有任何进展,学校以前是有过学生丢过钱和粮票,但到老师的办公室偷这些东西还是首例。那天下午应当来过办公室的人不多,一是同校的老师,二是前来交作业或者领作业的课代表,三是专门作贼的,不排除有外人混了进来,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学生存在。
校领导经过商量为了保全学校的名声决定自行处理这事,临近放学将全校师生召集在会议室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不管是有个别老师还是个别学生做出这样的偷盗行为,都是荣城一中的耻辱,校长最后奉劝拿了钱和粮票的老师或者学生主动站出来,勇敢担当责任,学校会原谅他的行为,给他一次重新作人的机会。
说了半天都不见动静。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校长太天真,有几个作贼的人会主动承认自己的是贼,何况这样虚张声势的调查和动员,说白了是一点证据都没有。
放学的铃声敲响,下面有了躁动和吵嚷,学生们要急着回家吃饭,他们都饿了一天了。
校长骑虎难下,最后只好发声:“既然没有人站出来承认,那么我在散会后等待半小时,再给行窃者一次机会,若半小时没有人来找我,我只好选择到派出所报案了。”
于凤霞老师在经历了一下午的思考后,觉得丢了东西是自己倒霉,这样兴师动众追究下去倒让别人笑话,钱和粮票是重要,但学校的名誉更重要,不管是那个老师拿了还是学生拿了,想来一定是缺钱少粮的,不然谁还愿意偷东西。
她在散会时找到校长,说了自己的想法,恳求校长不要再追究下去。
“那怎么行啊,于老师,你这样说不光助长了作贼者的威风和势头,让其他人听到,还以为你自己的言行有些问题,作为学校是读书育人的地方,不是藏污纳垢之地,我们一定找到小偷,绳之以法,给全校师生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校长这样说,于老师只好闭嘴。
学校的大门打开,学生们纷涌而出。
老师们也随之下班离开,只留下校长在办公室抽烟。
敲门声响了三下。他说请进,进来了一个长相秀气的女生,他盯着她看了半天,想起来这个女生应当是和边小军同班的,他记得好象姓段。
“校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二姐段世红的泪就流了出来,但她丝毫没有胆怯和畏惧,设计好的情节层层推进,上演也是她想要的戏分和结局。
校长瞬间明白过来,他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清秀的女生,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龌龊事。
“同学——你姓段吧,没关系,只要勇于承认,只要知错能改,我相信你还是一个好孩子。我们这一生谁不会犯错误呢,重要的是以后能不能改。”
校长安慰我二姐,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和粮票,再从裤兜里掏出于老师的那双皮手套。
“是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去交作业然后”
“我明白,好的,同学不要再讲,这样吧,既然你能及时认识自己的错误,我们会从轻处罚,不处罚是不行的,这事闹得全校皆知了,为的是以后杜绝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再出现。”
我二姐点点头,校长记下了她的班级和名字。
她走出办公室,走过一个小花园,靠在一棵树上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剩下的,是要面对我父亲和我巧子妈了。
学校会在明天贴出一张大字报,就在大门的黑板上,写着事件的经过和处罚的结果。
当然,校长说过了,只是处罚一下,不会有大的举动。
而她,今晚就会离开学校,离开荣城。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她会趁着夜幕的掩护悄悄离去,她会回到大李庄的家中,跪在我父亲和我巧子妈的面前诉说原由,而她,是再也不能回到学校了。
至于邢志强——我二姐的心痛了一下,只一下。
她就笑了起来,她的嘴角已有狠毒的阴影,她能这样狠着心了断自己的前途,那么,她同样可以狠着心为自己重新开始另一种人生。
她向校门外面走去。
没有再回头。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