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出发好的面,闻到发酵的面粉酸味,她倒觉得有些奇怪的喜欢。
她贪婪地将脸靠近了一些,深呼吸了好几口。
抬起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将双手放在了小腹上,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种子在萌动。
她听到西厢房的门打开了,吕铁牛起了身下了炕,她的整个人僵了一下,有个声音对她说:“是吕铁牛的,绝对是吕铁牛的。”
她的呼吸就如同停止了一般窒息了好几秒。
“怎么会?——怎么不会?”
她算着日子,脑子转得飞快,最后,她得出了答案。
没错,是吕铁牛的,如果有着万一,或者,她出了错。
她将面团举了起来,下死力气扔在了案板上。
一次不够,再来数次,直到自己的胳膊没有了力气。
吃早饭时她端了过去,看着他们父子吃饭她退到了厨房。她还没有想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不管是吕铁匠还是吕铁牛,她都没有想好。
睡了一整天,只说今天病了,中午饭和晚饭让他们父子去镇子的饭馆将就了。
吕铁匠中午让儿子吕铁牛拿了几个包子给她送过来,他遇到了认识的人要在饭馆里喝会酒。
吕铁牛进了房在炕头将她抱在了胸口。
“怎么回事?怎么不去看大夫?”
王代香不说话,眼泪却打湿了枕巾。
“哪里疼?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她还是不说话,望了他一眼,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他,捏疼了他的手指头。
“忍耐一些日子,迟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亲着她的额头,看她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
“我有了,铁牛。”
“什么?什么意思?”
他懵懂地张着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怀上了。”
他却咧着嘴笑了起来,这是好事,他确定自己是孩子他爹,他有这样的自信。
“真的吗?他知道吗?”
“不知道,我怎么对他讲?他会信吗?”
吕铁牛点燃了烟。
“别抽,我闻到难受。“
他只好熄灭了,然后两人沉默着,王代香最后爬起身子,忽然说道:“你要好好活着,铁牛,这孩子和我都没脸活在这世上。”
他一惊,心疼而又愤怒,上前抓着她的手说道:“别胡说,别这样糟蹋自己!”
“是,我已糟蹋了自己,然后糟蹋着这肚里的孩子。”
吕铁牛还要说话,听到院子中传来脚步声,他退到炕后面,在父亲进来之际端了一杯水递给王代香。
“你妈好点了没有?要是没好你带着去大夫那里看看。”
他大声吩咐吕铁牛,看王代香气色要比早上好了许多。
王代香说没事,睡会就好,吕铁牛只好退出堂屋。
“你——不会是有了吧。”
屋里再无别人,吕铁匠一脸惊喜问道。
“好象是。”
王代香没有抬头,躺下用被子挡住了眼睛。
“那真好,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他替王代香掖了一下被角,脸上的欢喜有着一丝难易察觉的诡异。
秋收开始,铁匠铺子关了几天。
王代香在家做了饭送到田间地头,看吕家父子已快挖完了地里的红苕。
玉米和高粱早收了回来了,谷子也堆在了场上,庄稼虽然经历了暴雨和洪水,但依然有着丰收的迹象。
吕铁匠在地的另一头,抬起头看王代香提着篮子从地的前头走了过来,她低着头,不看什么,吕铁牛却放下了锄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卷了烟坐在地垅上去抽。
吕铁匠一脸平静地走过去,看王代香拿出碗筷,她的身子没有什么变化,但要是细看,她的鼻翼上生出了细小的雀斑。
她还是那么美丽——年轻的美丽。
吕铁匠拿起了筷子,招呼铁牛过来吃饭。
“红苕挖完了我要去运城一趟,那边山上的一座庙里曾许过愿,如今你怀孕了我去还个愿。”
王代香哦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吕铁牛吃饭的筷子抖了一下,随及恢复了平静。
原野的风挟来了寒意,他们知道冬天不远了。
最后一驴车红苕拉回了家,吕铁牛下到了地窖里,再把院中的一棵梨树上的梨子也摘了,一并放到了窖里。
吕铁匠准备好了明天去运城,吕铁牛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准确地说五天以后。
吕铁牛那晚饭量出奇地好,面条多吃了两碗。
第二天一大早吕铁匠去镇子上坐车,前晚说好了有去荣城的顺车,到了荣城可以坐班车去运城了。
吕铁牛去送他,亲眼看他坐车离开了镇子回到了家中。
院中的秋阳下,王代香正给他洗衣服,他过去伸出双手从腰间抱起了她,一把将她全部身子揽在了怀中。
“多好,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我们两个人的家!”
他喜滋滋的说道,脸上象个孩子。
“快放下来,小心别人看到。”
“放心,我早锁好了门。”
“那也放我下来,大白天的,仔细累着。”
王代香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脸白皙干净,奶白的肌肤上没有一点瑕疵,下巴上的胡须在这一年茂密地长了出来,他已刮过好几次,贴在她的身上有着一丝刚硬和锋利。
“让我听听娃的声音。”
他将脸不由分说埋在了她的小腹上,可惜什么也听不到,他握着她的手,抬头注视着她的脸,想要这样望着他一辈子
盼着天黑上了炕,王代香躺在他的怀中温柔如猫,油灯跳了一下,结了一个大的灯花,吕铁牛说:“这灯都报喜呢,你看这灯花大不大。”
说着就去亲她,手也不老实起来,王代香轻声说身上有了,小心点。
吕铁牛答应着熄了灯
忘情总是忽略其它声音。
比如说有人已立于窗下。
比如说有人以迅雷掩耳之势踏开了门。
灯一下子就亮了。
吕铁匠望着炕上的两个人。
世界在这一瞬间失了声!
他们的眼睛互相对视着,然后,王代香跪在了炕头。
她说:“杀了我,和铁牛无关——杀了我,动手吧。”
吕铁牛一下子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目光和父亲交接、碰撞、绞杀、闪躲。
吕铁匠走了过来,他用尽全身气力,一个耳光打在了儿子的脸上。
“畜生!”
他吐出两个字,然后退后一步平静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点燃了一支烟,一口又一口吸着,直到抽完。
炕上的两人披衣而坐,等待着他的审判。
“我早看出来了,只不过不敢相信而已。”
“我不是设了计谋来确定,而是你们早已确定过了,我在上半年看过大夫,他们说我没有了生育能力,只不过老牛犁地而已。”
“这样的丑事,荣城平原是没有过的,这样的丑事,世间也少有,若传出去,吕家在这个世上是没有立锥之地了,我是没有脸再见祖宗也没有脸再见这世人的每一个人!”
“你怀了我儿子的孩子,好歹也是吕家的,所以,我不杀你,也不杀铁牛,孩子生下来,是吕家的种,他不能没有妈,也不能没有爹!”
“我早想好了,谁死都不能,谁死都不能遮掩这羞耻,谁死都不能救了我们自己。”
“我也准备好了,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们会被我发觉,迟早会面对这样的丑事——我准备好了一切,但不能确定,今晚算是到了了断的时候!”
“这个家早已不是你们的家了,以后也不是我的家!如果我糊涂到底,那么终有一天丑事暴露于天下,这个家就毁了!”
“放心,我会成全你们,成全这个家,我得留在这里,等待我死后埋葬在这里!”
“所以,你们天亮以后就离开,不管去哪里,永远都不要再回这荣城平原,永远不要再说我是吕铁牛的父亲,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你们曾经生活在这里!”
“我会给你们钱!”
“把孩子生下来!为了孩子,你们得活下去!”
“今晚,你们就收拾东西,天不亮就离开!”
吕铁匠说完了。
他将一沓钞票扔在了炕上。
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出了堂屋,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