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巧子妈睡到半夜醒了过来。
其实,自从我大哥出了事她就没好好睡着过。
今晚我大哥有点奇怪,她抱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分明地有过小时候她离开他时的不舍和依恋。
怎么回事?
她问自己,然面没有答案给自己,她试着睡过去,听着窗外的风声呜咽吹过,她地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做起了梦。
梦里她带着我大哥和一帮娃们去田野里干活,走在一大片在大片的荞麦地里,荞麦花开得可真旺盛啊,一直开到了天尽头,花的气息她仿佛都能闻到,她想摘下几棵给我四姐三姐编一个花环戴。
风在这时候大了起来,地面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喊着娃们的名字,看他们一个个消失不见了,只有我大哥站在裂口的对面,他向我巧子妈招手,喊着她,那么急切又焦灼,我巧子妈想要拉他过来,可是裂口在不断变大,她看到我大哥脚下滑了一下,然后掉进了裂开的深沟中
她喊着我大哥的名字醒了过来,汗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身子。
“你梦魇了。”
我父亲在黑暗中说道,没有开灯,摸过一支烟点着吸了起来。
烟草的味道有些呛人,吸到鼻子中让我巧子妈清醒许多,她捂着狂跳的心下了炕,准备去看看我大哥。
“干嘛去,三更半夜的?”
我父亲问她。
“我去看看世杰,刚做梦梦到他了。”
我父亲不作声,替我巧子妈拉亮了灯。
出了门风一吹,我巧子妈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听到不远的村子里传来隐约的狗叫,心里惶惶地拍了一下我大哥的门——门是开着的,她叫着我大哥的名字拉开灯,看我大哥的脸苍白中透出纸黄,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睡着了的样子。
我巧子妈走出炕头,拿走了喝水杯子,她不想打扰到我大哥的熟睡,想着拉灭灯回去。
出门前再看了我大哥一眼,看他安静得一动不动,就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一丝,我巧子妈不由地怀疑起了什么,重新走到炕头,爬上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有些冰凉,但与往日不同,我大哥睡眠没有这样重过,他听到屋里进人都会醒过来。
我巧子妈又抓了一下他的手,手是凉的,她紧张起来,摸到他的鼻子,他的呼吸如此微弱,她慌了,扑上去抱起他,摇晃着他的身子喊着他的名字
我父亲闻声而至,推开门披着外衣问我巧子妈怎么回事。
“世杰这娃没有了动响,睡前都好好的,他爹你快看看咋回事啊?”
我父亲跳到炕上,抱起我大哥,一摸鼻子,觉得不对,再掐了一下他的人中,还是没有动静,他拍拍我大哥的脸,喊着他的名字,掰开他的嘴闻了一下,对我巧子妈说道:“世杰怕是服药寻上短见了,快,快去喊人,送医院。”
我巧子妈出了门拉开院灯,喊着我四姐快起来,她自己飞奔去村长家,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村长,世杰服了药不行了,快救救他吧。”
村长一听吓得腿都软了一下,进去拿起那面铜锣就敲了起来。
全村的人半夜跑到了村口,听到村庄说明情况,都向我家跑去。
叫来了村子里唯一的一辆解放汽车,将我大哥抱上去,我父亲和我巧子妈跳上车,村长又让两个年轻人跟着,车子向荣城飞驰而去。
到了医院进了急诊室,大夫检查了一下他和身体,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尽力而为吧,能不能活过来只有看天意了。”
我大哥被推进去抢救,洗胃,吸氧,天亮时他有了知觉。
大夫出来对我父母交代了一下,说:“伤到了脑子,以后只能算活着有一口气的瘫子,住几天拉回去吧,太久你们也负担不起。”
我巧子妈呆呆站着就站立不住了,我父亲赶快扶住她,叫她一定要坚强点。
“至少娃还活着,不是吗?”
他流着泪安慰我巧子妈,想不通老天为啥对我大哥这样好的人如此残忍!
我大哥是活了过来,但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手指颤动着停不下来,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随时都要有人看着他。
他被拉回了家中,村子中的人都来看望他,女人们抹着眼泪一个个出来,都怨我大哥怎么就这样糟蹋了自己。
只有我父亲和我巧子妈知道为了什么——他是不想再给家人添负担,失去双腿后成为家里的累赘,这样活着,不如去死!
可现在,他死不了,活着成了另一种折磨——对他自己也对家人!
我二姐在他抢救过来的第二天赶到了医院,她看到我大哥的样子早已泣不成声。
她安慰着我父母,强打起精神,她知道为了个家再不能让自己垮了。
而她,从那时起明白自己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成为一家老小的依靠。
我父亲和我巧子妈明显地老了许多,但他们更加勤快起来,还没天亮他们已经下了床,为了照顾我大哥和他睡在一个炕上,我四姐领着我和段国庆睡在一起,我二姐承担了我三姐所有的学费,家中唯一期望的是我二哥早点回来,这样可以减轻我父母的负担。
而没有人告诉他家中发生的一切,就连我大姐都不知道我大哥失去双腿后又成了这个样子。
整整一个冬天过去,我巧子妈的头发全白了,她常常守着我大哥直到天亮,她不信我大哥的命这么苦,她期待着我大哥能够好起来,在一个冬天的黄昏,她和我父亲提着一篮子白面馍来到了玄女娘娘殿。
殿门依然是开的,烛火依旧在摇曳,房檐上清脆的风铃声叮咚响起,证明李大仙还在这里。
而莲台上空无一人,紫色的帷帐轻轻摆动,神龛上有着别人供奉的鲜果和食物。
他们来到了侧殿,还没有敲门,听到大仙苍老的声音唤道:“进来吧,我苦命的孩子。”
只这一声让我巧子妈已潸然泪下,她和我父亲脆倒在地上,抬头望着炕上的李大仙,在昏黄的烛光下,李大仙满是皱纹的脸涂着脂粉,描过的眉毛已失去了颜色,干瘪的嘴唇上残留着一抹血红,他伸出手,示意我父母亲坐在椅子上说话,他看了一眼我巧子妈,点了点头,说道:“冤孽轮回,福祸相连,还要忍耐七年。”
然后他闭目躺在了枕头上再不言语。
我父亲和我巧子妈跪下去,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准备退出去。
大仙叫住了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将头上的一个最沉的金钗取了下来,向我巧子妈招了招手。
“拿着,就当世间有过我。”
他轻轻说道,摆手让我父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