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休息的人便轮流用铝瓢舀了茶水喝。
喝完了用袖子擦一下嘴巴继续干活。
到了中午,终于可以吃饭了,我二叔的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十年的监狱生涯,他早习惯了这一切,人生于他都是艰难,不如忍耐着苟且偷生。
饭菜是早上的馒头和炒土豆洋葱,有少许的油花浮在上面,我二叔打量案板底下装清油的塑料桶,也就十斤清油吧。
这么多人,这十斤油却是一个多月的量。
菜也只是这两种——土豆和洋葱,因为方便贮存。
几乎没有人抱怨这粗糙的伙食和简陋的住宿,二十多个人中,大多是和我二叔一般年纪的中年人,他们在川北已没有了市场,没有了干活赚钱的机会,只有五六个是来自农村的小年轻,面黄肌瘦的样子,好似永远没有吃饱过肚皮。
逐渐熟悉,大家便在干活之余聊得火热,反正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已没有别的事可做,一天下来,繁重的体力活累得大家都不想吃饭,挣扎着放下碗,躺床上便是最大的享受。
我二叔在中午休息时终于动笔给我二婶写了信。
说是信,也就短短的几行字,给我二婶说他去甘孜干活挣钱了,有了钱便会寄到家中,让也照顾好家中的二小子和三闺女,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叠好了去镇头的邮局寄了出去。
因着他会写字,并且有纸和笔,求他写信的人便多了起来。
我二叔在闲了时总会帮大家给家中写信,每个人也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有钱了就寄回家,相同的人生,不同的经历罢了。
干到近半个月,一排旧房终于拆完了,又开始挖地基,这是更苦的活了,我二叔的手掌心结满茧子,他的脸已被太阳晒得黑红,没有剃须刀,闲了借了厨房两个女人的剪刀剪掉胡子,头发长了也互相剪一下,反正他在监狱熟悉了这种艰苦的生活,只不过继续着更苦的日子。
和他一起干活的人问他是哪里人,他很自豪的说自己的老家在荣城,别人又问他以前是干嘛的,他说一直是农民,到川北漂泊,认识了当地的女人结婚成了家,现在孩子大了缺钱花,只好来这里干活挣钱了。
好不容易盼到月底,原以为会发工资,但工头说只发一半,一半暂时扣着,等到完工了再发给他们,但有条件,要是干不到完工这一半工资就不发,最后一月的工资也不会再发,众人听了都生气,生气也没有任何办法,拿了一半的钱,我二叔去买了牙膏和牙刷,又买了一个喝水杯子,刷牙和喝水都用这个杯子,他还是将剩下的钱全部寄给了我二婶,他知道她也艰难,这么多年也是煎熬过来的。
七月过去,八月中旬这里的天已凉了起来,我二叔问工头是不是冬天了就可以回去,工头望着快挖好的地基说:“有两种选择,天冷了干不了这建筑活,可以回去,也可以留这里,留这里他联系当地牧民,可以到草原上帮他们看护牛羊,因为一旦大雪封了草原,只能给家畜喂草料,他们需要人手,你要是愿意考虑考虑,要是想回去就送到北川。”
我二叔一听心里早有准备,他怎么能够回去呢?回到家里也只是面对我二婶的责骂和抱怨,呆在这草原深处,他起码不用看她的脸色。
挖好了地基又分成了几组,我二叔在拉运石头的一组。
石头要去河边拉,有几个人在那边掏,专挑形状齐整一点的扔在河岸上,我二叔一块一块地搬上人拉车,和几个人铆足了劲拉到工地上,卸下石头,再去拉一车,如此反复,一天象牛一样奔走十几回。
终于,有个小年轻病倒了。
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气温阴冷,他感冒发烧,烧得厉害,在夜间叫唤的声音吵醒了大家,我二叔拉亮灯,爬过去试了试小年轻的额头,烫得让他害怕,赶紧下了床打了冷水,浸湿了毛巾敷在他的额上。
到了深夜他昏迷起来,说着胡话,工友们看着他这样都焦急担心,小年轻在下午去镇上的医院看过,医院的人只是开了点药片,说服下就会好起来,没想到病重了。
我二叔穿上衣服,动员工友们帮着将年轻人送到医院去。
几个人用人力车拉着他在黑夜中出了房,医院不远,在深夜早灭了灯黑漆漆的一片,拍打了半天的铁栅门里面才亮起灯。
大夫极不情愿的样子开了大门,一见小年轻的样子也有些紧长。
我二叔将他背到病房,看大夫熟练地配制药水,最后打上吊瓶才有些安心。
其他人回去睡觉,我二叔便陪着他到天亮。
小年轻姓朱,叫朱志军,是眉山人。
问他怎么来了北川,又从北川来到了甘孜,他红着眼睛说:“家里穷,妈又生了病,没钱治,家中就他一个男孩,两个姐姐嫁了人也不娘家,只好让我父亲照看我妈,我出来挣点钱回去。”
朱志军在医院呆了三天,我二叔就陪了他三天,这三天工头答应可以让他们吃工地上的饭,但两个人都没有工钱。
朱志军身上的钱都寄给了家里,我二叔跑回工地,让工友们每人出钱凑起了他的医药费。
九月下旬这里已经下了起了雪,原本绿草盎然的草原没几天就变得枯黄起来。
工地上的墙已经砌了起来,但太冷也只能再干几天就要停工。
到了夜间下班回到宿舍,房中寒气逼人,工友们给自己的床下又铺了一层干草,但睡到半夜都冻醒过来。
好多人都想回家了,窗外的寒风呼啸着让人想家,工头没有在屋中生火的打算。
伙食从到这里的第一天没有改变过花样,永远是洋葱炒土豆,大米粥和面条。
别人都端起饭盒食不下咽了,我二叔却吃得分外香。
他知道活着要是拒绝吃饭,那离死真的不远了。
终于等到回去的那天,工头将要留在这里的人清点了一下。
总共五个人,包括我二叔和朱志军。
我二叔问朱志军怎么不回家,他说:“回去也是没钱的,一个冬天在家中要呆三个多月,趁着这三个多月挣点钱,明年了接着再干一年,可以带着我妈去医院住院治疗。”
我二叔看他和我大堂哥差不多的年纪,却经历着这样凄苦的人生,心中生出怜悯,又帮不了什么忙,只好想着要是在一起干活多分担点重活。
五个人被四家牧民领走。
我二叔恰好和朱志军分在了同一家牧场。
牧场在草原的更深处,他们在牧民的带领下走了整整一天才到了牧场。
牛羊还在草原上啃着枯草,牧民告诉我二叔,还没到圈养起来的时候,等到再下一场大雪,就将它们赶进圈里。
牧民一家住在泥巴堆砌的房中,给我二叔和朱志军的一间是在靠阳面的山坡上搭建的地窝堡。
墙是泥巴和牛粪砌成的,留了窗户,门是一张厚实的松木板,牧民说晚上一定要顶牢实,不然会有狼窜进来咬人。
里面有泥巴糊的火煻,烧着牛粪,上面一个擦得明亮的茶壶煮沸着开水。
地窝堡中温暖得象春天一样。
炕上铺着牛毛毡,还有羊毛毯子,炕是用牛羊粪烧的,摸上去都有些烫手。
看来住这里,冬天是不怕寒冷的。
我二叔感觉很欣慰。
朱志军也喜欢这里。
最主要的是吃饭还有肉,大块的牛肉和羊肉,牧民一家和工头截然不同,他们将我二叔和朱志军当作自己的家人一样看待,他们家吃什么我二叔就吃什么,一个锅里吃饭,牧民的妻子虽然带着两个七八岁的儿子,但做饭仔细又认真,吃完饭还烧了奶茶给我二叔和朱志军喝。
起先的工作是帮牧民修建牛圈和羊圈,他们要赶在大雪降临前修好畜圈。
几百头的牛羊要在这草原上度过漫漫寒冬,想一想都觉得有点吃力。
我二叔和牧民男主人剧好木头,朱志军扛到圈边,将断了的坏掉的木头挖出来,再将新的木头栽进去,用铁锤夯牢实,再用横木固定,除了检修完栅栏,又把避风挡雪的棚顶收拾了一下,他们每天起床干一阵子活,然后牧民的妻子做熟了早饭叫他们,香甜的牛奶和青稞糌粑是我二叔喜欢吃的,朱志军的脸色在这里都有了红润,他们用实际行动感谢着牧民一家的热情和厚爱,因而干活踏实而卖力。
到了夜间睡在温暖的地窝铺里,点着酥油灯我二叔会和朱志军说会话,朱志军对他很尊重,叫他叔,夜间听着风吹过的,我二叔熄了灯总睡不着,他听着身旁的朱志军睡着了发出轻快的呼吸,总想起年轻的时候睡在我父亲身边的样子。
也不知道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第一场雪过后,第二场接着下了起来。
牧民男主人带碰着我二叔和朱志军去了一趟镇上,说这很可能是他们三个人在春天来临之前最后一次去镇子,以后忙起来他只能一个人去镇上买东西,我二叔和朱志军给家中早写好了信,三个人从早上三点多出发,一直到中午才到镇子,去邮局寄了信,牧民带他们吃了饭,买了盐巴和必须的东西,给两个儿子和妻子买了一双新靴子,又给牛羊去兽医站开了一大袋子的药,这才驼着东西和我二叔朱志军回家。
到了家,都是近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