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汐一笑:“都吐出来了,不算喝过。”
这个笑话虽不好笑,但至少也稍微缓解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小叶子耸肩一笑:“不能喝就不要喝嘛。喝了又吐,弄得自己多难受。”
昀汐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光一暗,就连声音也变得黯然许多:“不是不能喝,是答应了别人,不能喝。”
小叶子一愣:“别人?”
昀汐嗯了一声,扶住一棵花树,望向黑暗之中的湖面。
“那时,我刚当上帮主,帮中根基不稳,很多事都必须亲力亲为。那时我频繁穿梭于上凌烟和云中城之间,为天王帮不断搜罗能人异士,同时也为抗燕搜罗情报,奠定联盟。有一天,我因为某个机密任务,越过边境,去到燕金势力范围之中,寻找一封重要的书信。”
“刚一过边境,我就见到一帮燕金人在临近边境的村子里作恶。他们抢了钱,又放了一把火,把村子里的房子都烧光了。村子里的男人,要么被拉去做苦力,要么就地被害。至于女人……要么被拖到暗处杀害,要么就被扯到马背上,被燕金人带回去做……”昀汐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只道,“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村就被燕金人洗劫一空,满地俱是尸首,真也可以说是血流成河。”
小叶子听得边境惨事,心下黯然,道:“你没有去救他们么?如果……”她本想说,如果是杨一钊在场见到这一幕,肯定早冲上去见义勇为了。但她考虑到昀汐是帮主,杨一钊是下属,若她拿此事对比可能会有些不妥,想了想,就改口道,“如果是我,我一定冲上去,虽然我不会武功,可是能救一个算一个。”
昀汐摇摇头:“我当时另有要事,不能抛头露面。等到燕金人都走了,我才上前查看。也许是缘分,在这断井残垣之后,居然藏着一个地窖。而我就是在这个地窖之中认识了阿婴。”
“当时她为了躲避这些燕金人,藏在地窖里面,抱着腿瑟瑟发抖。乍一见到我,大气也不敢出。她的眼睛特别大,特别干净,就像这洞庭湖的湖水一样。见到她的第一面时,我就喜欢上她了。”
小叶子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一人:“阿婴……哦,她就是那个奉灯使者荆婴吗?”
昀汐脸上现出一丝诧异,随即笑了:“你怎么知道的?杨一钊和你说的吗?”
小叶子也不回答——在她面前提过荆婴之名的人,又何止杨一钊一个?她心里又是失落,又是酸楚,过了一会,才道:“你继续。”
昀汐摸摸她的头,宠溺一笑,继续道:
“我把她带回了天王帮,让她寄宿在离人阁里。隔三差五的,我便去看她。她也和我渐渐熟悉起来。我们经常在湖边谈天散步。可能真是缘分,每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便史无前例的充满平和与宁静。”
“常人总以为,我身为昭胤第一帮的话事人,背后有朝廷坐镇,手下掌握着四大天王,位高权重,平日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谁知道,我手下心思不齐,平时你争我斗,都需要我左右平衡,才得以维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朝廷管理好这个天王帮。可身在其位,我只能顾全大局,却不知不觉间丧失了自我,丧失了一个人拥有基本喜好的权利。”
“那时我为了做好这个帮主,殚精竭虑,添了一身的虚症。阿婴她不是天王帮中人,本可远离我,躲开这些是非。可她为了照顾我,自愿留在上凌烟,呆在我身边为我浣衣打扫,添灯下厨。我们发乎情,止乎礼,如亲生兄妹一般相处。为了名正言顺,我便破格升了她做近侍,接着不多时,又封了她做奉灯使者。”
“没想到这件事竟成了我的一个麻烦。其实我不过是在身边添了一个人,既不会和他们争权,也不会害他们性命。可帮里很多人还是因此对我心生怨怼,说我置四天王共商原则于不顾,私自提拔近侍。他们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只是嫌我在天王帮内培育自己的势力罢了。小叶子,要换了是你,你是不是也会如他们一样怨我?”
此刻小叶子心中所想的均是边境那些凄苦的百姓,她深居村中,若非经历过念妃村屠杀一事,只怕也无法理解边境的惨状。当时若非有杨一钊在场,只怕她和李厘也逃不开这被杀被辱的厄运。她的思维还一直停留在“昀汐为何不选择救人”之上。可是她也清楚,她无权强迫每个人都同她一般认知。也许昀汐当时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或许自己不懂,还是不要瞎猜了。
小叶子垂下眼帘,强行收回思绪,去回答昀汐的提问:“我不知道,但我应该不会怨恨吧。你是帮主,喜欢封谁就封谁。只不过是想要一个舒心的人在身边,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值得去怨怼。”
昀汐看了小叶子一眼,眼中尽是赞许的好感,也有着压抑的无奈,他缓缓道:“这个天王帮,外有燕金完颜氏族虎视眈眈,内有四大天王互相掣肘,本就是危机四伏的一个权斗漩涡。就算是离我最近的十近侍十剑客,十之八九也都带着四大天王的影子。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站在上凌烟,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神思恍惚。但我不能停,一旦我停下,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只能把握现在,才有机会去改变将来。”
“你知道吗?把握现在,改变未来……口号说着容易,做起来太辛苦。有好多次,我恨不得逃离这个是非地,永远不回来。每当我忧思无力排解的时候,我的病情也会越发严重。每当这个时候,只有她陪着我,哪怕不说话,也使我感到温暖。我身虽在痛苦之中挣扎,但心里却一点也不孤独。”
“我的病其实不能喝酒,但我身处这个位置,很多事又岂能我说了算?幸好每次我出去应酬,她都会给我备好解酒药。她会一直等着我,即使守一整夜,也要等我回来看着我吃下药,她才会放心休息。”
“我身居高位,别人应酬与我,只会频繁劝饮,以为借酒可以达到他们的目的,哪儿管我身体好坏与否。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权力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只有阿婴真真正正的在乎我。她每天为我操劳,忧劳成疾,身子一天天的不好起来。你不知道,我见到她日渐消瘦,心里有多么难受。”
“为了不让她担忧,每次当我应酬过后,都会偷偷避开所有人,去角落里把我喝掉的酒全部从身体里掏出来。能用内力逼的,我就用内力逼,逼不出来的,我就想办法催吐。小叶子,你能明白那种痛苦吗?那种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的晕眩与绞痛,仿佛所有内脏都扭在一起,又好像全身骨骼都被拆散重组。可我想到回去以后她放心,即使再痛苦,我也会很开心。”
“可是她终于还是病入膏肓,永远离开我了。我还做着我的帮主,还是继续应酬,继续喝酒。喝了酒,我就继续催吐。只有在催吐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她没有离开我。只要我回到房间,她就会在原地等着我,会告诉我她很担心我,会告诉我她还在。”
小叶子看着他,心下五味翻腾,又是怜悯,又是感伤,又是自责,又是心酸。想不到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男人,也曾受尽感情的折磨。她缓缓伸出手,有点想靠近他,想去抚摸他的脸,去安慰他——可想起李厘和杜鹃儿,想起他还是个有妇之夫,她最终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又把手收了回来,低声道:“你这样不好,伤自己身子。”
昀汐却并不在意她的触碰,反而因为她的安慰,脸现快慰欢愉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