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云深缓步走来,行礼后,问:“娘娘看完了那册诗集?”
那本诗词集,宋韫读完已经还给太傅了。不过话题太过跳跃,宋韫怔了怔,点头:“自然是看完了才归还给太傅。贺梅子的诗词风格多变,佳句极多。其中太傅旁注,更是点睛之笔。”
焉云深仰望天上朗月,轻声发笑。这是宋韫第一次听见他笑,与此同时,淡淡的酒气传来。
太傅这是醉了?
宋韫不着痕迹往后退开一步。
“太后可曾进过书院,由哪位先生授业?”焉云深像是不胜酒力,站立不稳,倚着桂花树。
夜风拂过,桂花落了满身。满身浓香,满身沉寂。
听他这样说,宋韫下意识担心是替考暴露了。转念一想,太傅为人正直,若是怀疑便会直接发问,不会迂回试探。
宋韫回答:“不曾,都是在家里自己看些闲书。”
“闲书……是啊,你那么不求上进,当然是看闲书。”焉云深扶着桂花树闷声发笑,声音极低,近乎喃喃自语,宋韫全神贯注去听,惊诧不已地听见太傅在念诵自己先前夹在书里的诗词。
“梨花宴,细蕊藏霜三更现……霜……庭霜……”太傅醉眼朦胧,对宋韫伸出手。
宋韫心头紧张,不停后退,“太傅,你醉了!”
“醉了?我怎么会醉!”焉云深声音沙哑,一拳砸在桂花树上,桂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这一拳似乎用尽他所有力气,焉云深松了劲,素来挺直的腰背垮了,缓缓地滑下去,瘫坐在地背靠桂花树,“我不会醉,更不会错,是你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晏国文人之首的太傅居然语无伦次,这是喝了多少酒?宋韫见他实在醉得厉害,便扬声叫守在月门处的侍卫来搀扶太傅回去。
望着太傅被人架走摇摇晃晃的背影,宋韫长舒出一口气:“那首词,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还书的时候怎么就忘了拿出来……”
齐胤从宋韫怀里跳出来,跃上了桂花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韫,良久才道:“那词,应该不是岳母所作。”
宋韫低头,“我不知道那首词是谁作的。我家书房里只有那一本词集没有署名,还只剩下半本,后面的内容都被撕掉了……”
“现在还能找到那本书吗?”
“应当还在书房,家里没人会乱动我的东西——”宋韫抬头,发现齐胤双目放光,心头瞬间下沉,“你想找到作词之人,用来制辖太傅?”
齐胤目光炯炯没有否认。
夜风一吹,宋韫从后背凉到心里。
齐胤好像永远处在理智的算计中,看见焉云深失态,他没有讶异没有好奇,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可以抓住有用之人的软肋。
可这软肋,有可能是宋韫十八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生母啊。
连宋韫最珍视的人也要利用吗?
宋韫一直想,待天下安定身世大白,就和家人归隐,远离权力漩涡。
可齐胤会肯放手吗?
宋韫于他而言就是一颗有用的棋子。
宋家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当然要物尽其用。
利用完了呢,知道许多秘密的棋子又该何去何从?宋韫不敢想、不愿想,想也没用,决定权都在齐胤手里。而齐胤在乎的,只是利益。
宋韫张了张唇,良久才发出声音:“根据已有的线索来看,作词之人很可能是我生母。陛下,在你眼里心里,我们一家人只要是活着,都要为您卖命死而后已,是吗?”
夜风灌进嗓子里,宋韫声音哽咽。
被满含失望的目光凝望,齐胤心头突然乱了一拍,讷讷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更多解释的话了,因为宋韫说的就是事实,齐胤无可辩驳。
宋韫自嘲地笑笑:“陛下不必解释。身为大晏臣子,忠君爱国是理所当然。臣自当为陛下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说完宋韫便转身走向月门。
“韫韫!”
宋韫没回头。
“朕心中确实诸多算计,但朕绝不会伤害你!”
真话假话说多了,都成了没意义的废话。宋韫脚步不停,踏上月门阶梯。
一段沉默之后,齐胤在背后喊:“七皇兄是朕亲手杀的,所以朕把皇位传给齐俦!”
月门旁的竹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寂静,宋韫停步转身。
齐胤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别的什么。
他懂宋韫在恼什么,所以他给出了坦诚。
齐胤的七皇兄,也就是前晟王、齐俦的父亲,死在他手里,手足相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