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本来想问“你不去吗?”,话没出口就想到,这叫做近乡情怯。
公主不清醒时,还可能从裴季狸身上看到裴驸马的影子,愿意喝他开的药茶。但若是好了,清醒着便要面对过去真实的苦难,对裴季狸剩下的或许只有打骂了。
宋韫并不勉强,叫一声齐胤:“咱们去看看吧。嗯?走了。”
齐胤站在昏迷的宋翊面前,不知在想什么,宋韫叫了几声才回神,跟着宋韫前往后山。
进寺时,一片混乱中,住持将裴红药带到了后山。但直到宋韫他们过来,裴红药都还没有靠近唤云公主三尺以内,更不要说把脉用药了。
宋韫匆匆赶来,见住持和裴红药都站在紧闭大门的禅房外:“公主人呢?她午后不是都在松竹林里收集雪水吗?”
住持摇头叹息不语,裴红药道:“病患神智远比我想象的受损严重,只是远远见了个生人,就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乒乒乓乓的打砸声从禅房传出,宋韫皱眉,问:“不能用迷药把人弄晕再治疗吗?”
裴红药摇头:“若是伤在骨肉,可以用药使人镇定。但既然是神智受损,免不了用针灸,更要时时观察病患变化,不能用迷药。”
“可公主不让人近身更无法治疗。”宋韫想了片刻,对齐胤道,“要不,还是让裴卿过来?”
齐胤神色沉重:“若是公主能把他看成驸马还好,万一触动伤心事……那就更糟了。
宋韫沉吟片刻:“事到如今只能一试,反正公主神志不清,我们从旁应声,都说他是驸马,公主或许就信了。去吧,现在或许只有裴季狸能够安抚公主情绪了。”
齐胤听罢便折回去找裴季狸,宋韫则上前,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看里面情景——
陈设简单的禅房已经被推得乱七八糟,桌椅架子全都翻倒,被褥也被扯开了,棉絮七零八落。一片凌乱中看不见公主的踪影。
公主怎么不见了?
宋韫心头一紧,正要推门而入,屋里猛地探出一双手抓烂了窗户纸,露出一张人脸来——正是长发花白泪眼泛红的公主。
隔着窗户,公主的哭喊声依旧刺耳。
哭声里满含恐惧与悲伤,瞬间让人共情,仿佛也置身于暗无天日毫无希望的折磨中。
宋韫听说过,唤云公主是个极优雅高贵的美人。但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真人,却只能看见一个饱受岁月和往事折磨的疯妇。
她是被她的兄长、她的君王,生生逼疯的。
齐胤说过,齐家受前朝诅咒,所以祖祖辈辈都不会有有好下场。
篡位者诚然罪孽深重。但公主自身又做错了什么?出身齐家,便该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如果可以选的话,她应只想做一个平民百姓吧。虽不富贵,但可平静淡然地过完一生。
宋韫怕再刺激公主便后退想等裴季狸来了再说,但公主却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胳膊,激动地对他大喊:“庭霜!庭霜你唱歌给我听!你答应过的!”
宋韫正进退为难,齐胤带着裴季狸过来了。
公主还在一遍一遍厉声叫着“庭霜”,宋韫想,当年自己的生母也曾来过兖州京城,或许和公主认识?根据胡复等人所说,宋韫长得是很像谢庭霜的,公主应该是记忆错乱认错人了。
宋韫回头,和裴季狸对上目光求助。裴季狸对他点头,示意他顺着公主的意思来。
可宋韫不会唱歌啊。
“我……你……想听什么?”宋韫胳膊被公主死死抓着,指甲在皮肉上留下几道血痕,他不再试图挣脱,努力用平静的语气与公主对话。
“贺梅子的词!你不是喜欢贺梅子的词吗?你说过要唱给我听的!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
公主像少女一样,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宋韫心里更加慌乱,贺梅子那么多词,母亲说过给公主唱哪一首?宋韫闭眼脑中快速思考,挑了一首带有云字的《诉衷情》——
不堪回首卧云乡。羁宦负清狂。年来镜湖风月,鱼鸟两相忘……画桥流水,曾见扁舟,几度刘郎。【1】
宋韫不会唱歌,硬着头皮荒腔走板地清唱,其实只是比朗诵多了些故意而不当的音调起伏,他自己都觉得不能入耳,但公主听了却恍如隔世安静了许多。
裴季狸见势缓步靠近,宋韫唱到最后,便把词里的“刘郎”换做“裴郎”,闪身让出裴季狸,并对公主说:“驸马在呢,公主不用怕。”
公主恍恍惚惚地看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男子:“驸马?我怎会有驸马?这是裴太医啊,怎么会是我的驸马?”
她虽然疑惑,但并不排斥,甚至主动开门向裴季狸伸手,“你是来带我离开这里的吗?你会救我对吗?”
裴季狸从未见过母亲这样信任自己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想后退。宋韫在背后用手掌轻轻抵住他,点头以目光示意。
裴季狸眼底闪了闪,垂头微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张开双臂,第一次拥住了自己的母亲。
“是的,我来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