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这才稍微安心,扶着额角起身,“我的头好昏啊,我想睡一会。”
先前被褥已经被公主扯得七零八落,里面的棉芯空了一半,宋韫将被子折了折,又解下狐裘披风,一并给公主盖上。
公主和衣而卧,眼眸半阖,拉着宋韫要他唱歌:“你说你唱歌很好听的,你们祖祖辈辈都是会唱歌的。”
宋韫只好把先前那首《诉衷情》再唱一遍。公主认真听了,让他再唱一遍,宋韫照做。
公主忽然粲然一笑,虽然眼角有皱纹,但也极美,她说:“两遍根本不是一个调子!我就知道你扯谎,你根本不会唱歌!”
宋韫脸红,也稍感欣慰,看来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唤云公主都听得出来他唱歌不在调上了。
“我以后会学会的。快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宋韫坐在床边,柔声哄着公主入睡。
公主渐渐睁不开眼了,但还是紧紧握住宋韫的手,梦呓中前言不搭后语,显示了她脑海中往事和如今纠缠。
“我这辈子还能嫁人吗?他会放过我吗?会有人不嫌弃我吗?庭霜,你有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有了孩子,我要起名阿欢,男孩女孩都可以用……”
……
“裴郎,我想养一只小猫,要很乖的那种。不乖也没事,人总会心甘情愿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小猫。”
“庭霜,不要待在京城了,快走……你不能有孩子……皇帝会杀你们的……而且你也不会知道怀一个孩子有多辛苦……别让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我不会说,我一定不说……”
……
“我宁可去冷宫也不要待在牧霞殿!我要回公主府,我要驸马!”
“畜生!你是畜生!”
“孽种!你这个孽种!你不配姓裴!你知道你亲爹是谁的,你是孽种!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该死!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即使是经过治疗,唤云公主依然不得安睡,她梦呓时的情绪转变非常快,有对武宗皇帝咬牙切齿的恨,有对裴驸马深深的依赖和思念,还有从未在人前显露的专属一人的温柔——
“小猫,别怕,小猫,娘抱着你……很快就会退烧了……”
她也曾对裴季狸表露过母爱,但那是在裴季狸年幼懵懂的时候。
齐胤低声道:“我听我哥说过,三岁时,他发过一场高烧,险些没活下来。他以为是裴驸马在照顾他……公主从没提过这件事。”
是啊,公主绝不会提的。
即使明知裴季狸生来无辜,但看着他,公主满心都会被苦难填满。
命运不曾善待她,所以她也将温柔与慈爱全部藏起来,不肯泄露丝毫。
公主梦中还一手攥着宋韫胳膊,一手紧攥被角。手腕上的无患子珠串上沉淀岁月厚重,衬得她更加消瘦了。
这串珠子用料虽不贵重,但也是支撑她和裴季狸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依托吧。
公主睡了一个时辰,宋韫便在床边陪了一个时辰。
公主醒来时,裴季狸刚巧熬好了药,但醒来的公主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相信眼前人是裴驸马,而是不断厉声叫着裴季狸为孽种,让他滚。巴掌拳头毫无章法地死命往裴季狸身上砸,裴季狸不动如山,脸上隆起五指痕迹,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稳稳端着那碗药,“把药喝下去,我马上走。”
“我没病!你想毒死我是不是!该死的是你!”公主抢了药碗,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碎裂,汤药流淌,就连她手腕上那串无患子也断了线,弹跳着散了一地。
裴季狸抿唇,目光追随着其中一颗珠子的起伏跳动,很快又收回,“药还有,我再端一碗来。”
“等等!”
裴季狸转身要走,余光却见宋韫俯身一颗一颗去捡那些无患子,然后一并交到裴季狸手里,“可是十三颗?”
裴季狸下意识点头,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
佛家说“十四无畏”,原本这串无患子是十四颗。还有一颗,方才没有落地而是跳进了他袖口,此时已经落到了他袖肘。
裴季狸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手肘处跳动。
“五蕴皆空。眼见,耳听,都未必为实。”宋韫清朗的双眼直视裴季狸道,“她并不想对你这样的,她只是太苦了。裴欢,裴小猫,在她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你是如此重要。”
这是第一次,宋韫方面叫裴季狸为裴小猫。
没有戏谑,只有无边的包容与关护。
裴季狸紧握住那十三颗无患子,骨节和菩提都咔咔作响。
五蕴皆空,方得解脱。苦海无边,可世上还有一个宋韫。
放不下,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