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狸踏出大雄宝殿,去后山公主禅房外坐了一夜。
拂晓,他掸去身上积雪回宫。
刚一踏进皇城,便有人向他禀报,说昨晚柔妃夜闯慈宁宫,和太后起了争执……
裴季狸来不及听完,几乎飞奔赶到慈宁宫,见宋韫手腕裹着的纱布已经渗血,厉声喊:“裴红药呢!慈宁宫里都是死人不成!连一个柔妃都拦不住!”
裴季狸一夜未归,回来便情绪外放至极。不只是宋韫,就连齐胤也没见过裴季狸如此失态。
宋韫屏退闲杂人等,嘘声让裴季狸稍安勿躁:“裴卿忘了?这伤不是她弄的,是在妙峰山被公主划伤的伤口又裂开了。不过我也确实需要弄出些动静来……昨夜皇帝充耳不闻,方才倒是来看过了,不痛不痒地把柔妃降位为嫔,连禁足装样子也懒得做了。齐俦是铁了心要置我们于死地了,我们也绝不能手软,无为曾给我一颗要命的药丸,不如就便宜了齐俦。裴卿,昨夜柔妃夤夜来此,对我说……裴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裴季狸若有所思,闻言回神,垂眸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那里本该有一串压制欲望的佛珠,但珠串已断。
或许,那就是上天无言的提示呢。
裴季狸抬眼,目光扫过宋韫和齐胤:“在听……你继续说……”
拂晓时,天色将明未明。
朝阳缓缓从皇城飞檐斗角旁升上来,烘烤着昨夜积雪。
积雪在融化,润物无声。
雪融显出枯草,僵而未死小虫翻了个身,迟缓地向洞穴挪动,枯树枝头黄雀急速直飞而下,将其一口衔进肚里。
铁牛手执长鞭,眯眼瞄准,手腕一扬鞭尾游走如蛇,末梢精准击中振翅欲飞的黄雀,鸟儿肚皮一翻敞开两翅坠落在地。
铁牛快步上前地捡了黄雀,转身向宋韫挥舞:“中了!”
宋韫在内室刚醒,隔着微敞的窗户,见铁牛欢喜,他也微笑。
关窗的同时,铁牛进入内殿,摊手把四仰八叉的黄雀给宋韫看。
宋韫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略微偏头:“果然虎父无犬女,才多少日子鞭法练得这样好了。若是从小练起,得封你为女将军。知道你厉害,快拿开吧。坐月子的产妇哪里见得这样血肉模糊的东西?”
铁牛嘿嘿一笑:“那就给你的黑狗吃,反正他看不见——哎,他上哪去了?”
“他怎么可能吃,昨夜你爹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宋韫下意识接话,见铁牛笑得眼睛眯缝,“好啊,咱们李大小姐,打趣到我身上了,嗯?”
铁牛把黄雀一扔,擦擦手坐在宋韫身边哼道:“谁叫阿韫瞒我这么久……男扮女装也就算了,我还可以当作是男女授受不亲,说穿我们便不好做姐妹了。你是前朝皇室的事情不告诉我也能理解。可皇帝先变猫再变狗这样的新鲜事,你怎么能一直不跟我说!这样的稀奇事,我只在话本子里看过,哪见过真的!现在想想还觉得那个故事让人周身起鸡皮疙瘩,怎么会有人和——”
铁牛突然顿住,探身往前凑,几乎和宋韫脸贴脸,目光严肃,审问似地盯着宋韫:“阿韫你从前端庄得很,我叫你小姐你都不愿意,现在坐月子倒是很自在。你不会和他……”
宋韫一把捂住铁牛嘴,让她把那些虎狼之辞吞回去:“少看这些邪门的话本!什么都没有!我一言一行都是以大局为重——你妹妹那里怎么样?”
听得出宋韫急转话题,铁牛耸了耸眉毛,掰开宋韫手掌,道:“我当然相信阿韫你,可那条瞎狗有没有安什么坏心思可说不准,话本里男人没有不馋的。昨夜皇后生下公主之后,梦弦就被解了禁足了——连故意闹事的柔妃、不对,柔嫔都解禁了,她当然也没事。昨夜确实是有些惊慌,但我今早能顺利进宫,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了。皇后早产,怎么也怪不到阿韫和我家头上。”
宋韫闻言垂眸沉思。
昨夜事出紧急,李骋担心将有大变于是将宋韫身世和齐胤现状都告诉了大女儿,以好随机应变免得措手不及。
宋韫这边因为裴季狸早有准备,算是有惊无险。但柔妃主动寻衅引起皇后早产,险些害了皇后和公主两条人命,众人都以为皇帝会处置柔妃,结果却是轻轻放过,只罚了半年的月例。无辜被牵连的李梦弦当然更是无事,皇帝还赐了许多珍宝安抚。
这其中缘由实在复杂,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宋韫回想起来便觉得头痛,他自己尚且没有完全梳理清楚,便不说给铁牛听了。
铁牛又问:“黑狗呢?他不是成天黏着你?去哪了?”
话音刚落,齐胤快步跑进内殿来,把铁牛从宋韫旁边挤开。
“哎!凭什么啊!从哪疯跑回来,脏兮兮的就往阿韫身上蹭!”铁牛对齐胤这个名义上的妹夫没什么好态度,许泽兰怕耽误他们商量正事便把铁牛带了出去,说让她和自己去小厨房看看早膳好了没。
“都办妥了吗?”宋韫指腹擦去齐胤鼻尖的汗。
齐胤点头,言简意赅道:“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话也都带到了。但变数太多,我们的胜算并不大。”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竭尽所能,接下来静待其变就好。”宋韫闻言眉头舒展了许多,长舒一口气,目光深邃空远,“快过年了。但有很多人过不了一个好年了。”
齐胤低头去蹭他心口:“韫韫生辰也快到了。”
“是啊,我都快忘了。”宋韫下颌搁在齐胤头上,“这次的生日就不过了吧,反正从前我也不过生辰。”
“怎么能不过!”齐胤顺势在宋韫耳根亲了一口,“正因为从前不过,今后每一年都要大办!韫韫马上十九,眼看着就要弱冠,一生就一次弱冠,十九岁生辰一定要好好过,为弱冠的大典积攒经验!这次的生日一定要过得隆重!”
“有时候想想还会觉得恍惚,我才不到十九,就坐上月子了。”宋韫无奈地笑笑,“纵观古今,这个年纪坐着月子过生日的太后恐怕就我一个了。”
“让韫韫受苦了。”齐胤声音放得很低,“这次是我第一次为韫韫庆贺生辰,无论彼时处境如何,我都要让韫韫平安喜乐。这样,岳母在天有灵,也会放心。”
宋韫两辈子加起来,从没真正过过正月初一的生辰。因为那一天不仅是他降生之日,也是他母亲谢庭霜去世之日。
今年,前路凶险,胜算不明,这个生辰要过么?
宋韫看着齐胤良久,埋头在他肩颈处,粗短的毛发有些扎人。
“衍之打算怎么给我过生辰?”宋韫在齐胤耳边问。
齐胤略微偏头,抵着宋韫耳朵说了几句,宋韫瞬间从耳廓到脸颊鼻尖都染上薄红。
齐胤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体温的骤升,“连孩子都生过了,韫韫怎么还这样害羞?”
“谁害羞了……”宋韫双唇轻轻碰了下齐胤额头,“说到可要做到。我还记得的,假一赔十……”
低低的话语缱绻温柔,裹着蜜糖似的。齐小狗瞬间乐得蹿起来,追着尾巴傻转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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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下宫内事务纷繁,司礼监管着典礼仪制,裴季狸格外繁忙,宋韫三五日难得见到他一次。唤云公主的治疗不能间断,裴红药也时常往返于妙峰山和慈宁宫之间,回来便是埋头制药,和宋韫几乎说不上几句话。
两个裴都与平时不同,宋韫看得出来。
日子沉闷而极速地过着,转眼来到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