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裳和谢槐安两人骑着马,踩着月色回到银羊寨的时候,客商们的欢宴已经差不多散场。只剩下执夜的伙计点着火把在四下梭巡。三个商队几十号人分了自己的磐子,就这样驻扎下来,关系明显亲近了不少。这些天南海北凑在一起的人们甚至还把倒掉的寨门重新扶了起来,就地燃起篝火,让整个寨子都显得热气腾腾的。几簇火堆旁,歌声还没有断,这些远行的宋人借着酒气,渐渐就变成了十几人的合唱,不会词的人也跟着调子哼起来,让一里地外就能听见。
幽燕之地的初冬,独行的熊在寻找冬眠的巢穴,群狼和狐狸还在荒草间寻找愈发少见的猎物。夜风带着北方萧杀的朔气从燕北一路掠过低伏的白草、掠过燕京的断壁残垣、掠过河北河东两路军镇慵懒的厢军,直接吹入南方八百里外繁华喧嚣的汴梁……
“起风了……这个冬天,看来要比寻常更冷一些啊。”桂清巷尽头的高阁之上,一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中年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地,抬头看了一眼,喃喃自语。这里是大宋东京汴梁最繁华的地方,这里的歌舞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北地的风吹到这里,也会沉醉在汴梁的温存之中,所以只是轻轻地拂过纸窗,吹熄了几盏烛火。
女人保养的很好,一身丝绸织就的黑色长裙顺着她修长的身形垂落地面,上面用重磅金线、用苏州最好的绣娘、用整整一年时间绣出繁复的纹路。一千只蜡烛环绕在阁顶,将这里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丽,而她裙摆上那些纹路也在烛火的映衬下摇曳生辉,像是黑暗夜空中星辰的轨迹。
桂清阁的顶阁,能够俯瞰半个繁华的汴京城。雕梁画栋层层堆叠,不知耗费了几代能工巧匠的心血,拿如今道君皇帝的话说,这座楼阁本身就是一座壮丽的艺术品。桂清巷雄厚的财力,让他们能够请来汴梁最好的乐师、最美的舞娘——传说甚少有人有资格进入顶层的秘阁中,它的阁顶是用大理密林中几百年的铁木搭建的,上面绘着传说中黄帝与蚩尤的涿鹿血战,当今天子、赵宋官家见到这幅画之后曾呆呆地仰望了一个时辰,赞叹它画中那段传说的奇诡壮烈。它的地板是香樟木铺就的,散发着温润的香味,据说桂清阁这一代主人是一位丹青大家,他在这里闭关三年,作出覆盖整层的青绿山水画卷,画尽天下诸国一座又一座雄关名城。
坊巷之中,有不少人猜测这高楼究竟是谁家的产业。有人说隐相梁师成的账房每个月都会出现在这里,有人说蔡相的公子小蔡相公是幕后的掌柜,他靠着桂清巷的巨大财富长袖善舞、拉拢人心,隐隐有要入主西府的意思。当然,还有人说这桂清阁其实就是官家的私产,可却没有人猜到这个桂清阁之主是这样一个女人。
她站在桂清阁的中央,像是一只孤高的黑天鹅。她的脚下,大宋的万里山河在青绿山水画卷间流淌;她的周围,沉默的男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与戒心。
算上女人,空旷的阁顶只聚集了六个人,他们之中有西府权臣的幼子、有富甲天下的豪商、有镇守一方的军将、有灵隐寺中的得道高僧。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张印信,惨白的信笺上,只有桂花徽记朱红刺眼,如同凝固的血。
这些男人们分列在女人的两侧坐定,如同黑色天鹅展开的羽翼,只在最左上首的地方留出一个空位,而本该坐在那里的年轻人如今站在他们的对面,他面容白净,俊秀得如同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