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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逆流 一, 帝国的黄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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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初起,偌大的京城掩映在落日余晖的一片昏黄之中,京城的正中偏北的位置,矗立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那是皇宫的所在。

此刻,皇宫的红墙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鲜艳,显得老气沉沉、无精打采。

皇宫当然住着皇帝。还有数不清的宫女、宦官、侍卫和妃嫔们。

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帝国权力最大的男人,却孤零零的自个儿坐在书房里,面对案桌上数堆厚厚的奏章发呆。

有那么一会儿,里面的孤家寡人恍惚觉得,两侧的书架上的书卷古籍、案台上的描花宣纸、甚至紫檀屏风、楠木大柱,都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淡淡的发霉味道。

皇帝觉得自己老了,帝国进入了黄昏。

然而任何一位皇帝都有一颗雄心,又怎能服老?

“哼哼!”皇帝用保养得极秀气的手指拨弄着奏章,发出一阵冷笑。国事繁杂,千头万绪,一大摞的奏章、折子、信函、密报算得了什么呢?枢密院、政事堂的大佬们这几个月里互相攻讦、吵吵闹闹,斗鸡一般斗红了眼,一边忙着往几个边境大营、各州节度使里安排势力,一边忙着在皇帝面前表忠心,你参我我参你,奏章、密报好像雪花一样,边关的军情丢到一边的旮旯里。与此同时西凉国和北莽国的大军蠢蠢欲动,海东的蛮族在不断壮大。

打仗打了数十年,官员们早习惯挥挥衣袖,视若无睹,反正这几十多年来,军备松弛一向是本朝的老毛病。

皇帝拍烂了无数的桌子、砍了不知道多少的脑袋、罢免了一批批的大将官员,都无济于事,跟北边铁骑的交锋,依然是败多胜少。败了,敌军无非大肆掳掠一番,潮水一样退走,然后下一次再像潮水一样涌来。打平手,无非是开放几个边市、多赔些银子,反正本朝疆域广大、人口众多。胜了……且住,好像本朝获胜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打赢一次,也无力扩大战果。

况且本朝拥有数量庞大的边军,虽然战力不强,但北边想长驱直入,恐怕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双方僵持了数十年,大战小战无数,天大的便宜谁也没占着,和平的年头倒居多,客客气气像几个老邻居。

打仗,需要太多的马匹、粮草、兵器、金钱以及精壮的军士、无畏的将军。

“北莽号称百万狼兵,其中精骑三十万,控弦之士甲于天下,狼主年青即位,雄心勃勃,倒是个厉害的角色。”皇帝自言自语道:“不过后宫的老太后把持政事多年,大事上,还需征询老太婆的意见,前后朝暗中较劲,未必见得齐心。”

上次双方罢兵会盟,本朝给老太后进献了一些珍宝首饰绸缎,听闻她喜欢得紧,本朝的丝绸瓷器精美,向来是北边的紧俏货。

哪个娘儿不爱俏?老娘们更爱妖。老太后的寿诞是两个月后吧?皇帝想,不妨让内务府提前采办些上好的贡品寿礼,到时候献上去,更显出我天朝上国的气度。

北莽国崛起于草原大漠,起初不过是一个大部落,但经过数代雄主苦心经营,东征西讨,凭着强弓劲马,不断吞并附近的部落和土地,数十年间一跃成为当世大国,幅员广阔,东抵白山黑水,西至西域,北面囊括极北大片荒凉冻土,南面隔着幽云数州与中原接壤,疆域超过中原的天朝,但管辖下的部落复杂众多,内部隐患较大,兼之人口有限,产业匮乏,富庶程度与中原相距较远。

西凉国立国时间更短,迄今不过三代,但民族单一,国势稳定,仗着骁勇善战的十万骑兵以及数万重甲铁马,在西北一带与中原天朝互相拉锯,各有胜负。

皇帝把几个奏章往边上一丢,冷冷道:“最近那狼主暗中调动步骑二十万大军压境,打的什么好主意?西凉国也不断地调集重兵,一北一西两处夹击、目标何在?延州、定州、青州?北莽国这么大的动静,不怕海东的蛮子们抄自家的后路?”。

说起来海东的蛮族强大得太快了,几十年前,在骄横的北莽和自信的天朝看来,不过是一帮住在林子里、披着兽皮打猎吃生肉的野蛮人,虽然天生勇悍,箭术精湛,但部族分成百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散居各处,大的族群仅一两百户,小的才十几户,根本不足为患。

不过接下来海东冒出了一支大部落,大部落里出现一个精明强干的大族长,大族长眼光长远,胆略过人,数年间不断兼并收编各个大小部落,很快便聚集起一个数万人的族群,并集结起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

大族长还通过天朝的商队及跑单的货商,用上品的兽皮和山参,交换草原的战马、成副的甲胄、锋利的大刀、强劲的弓箭。

如果将北莽国比作一个大狼群,海东各部就好比几只孤独的饿狼,躲在暗处,时不时呲出利牙,扑上来咬一口。

昔日海东因为弱小落后,时常受到北莽的欺压围剿,北莽的骑兵,依仗着兵强马壮,每每践踏海东的小部落,焚烧他们的帐篷,杀掉他们的成年男人,掠夺他们的年轻女子,并把老弱妇孺驱赶到草原边缘的荒漠或东北寒冷的山林里去。

海东与北莽向为世仇、不共戴天。

近些年海东悄悄崛起,不可一世的北莽骑兵很快便尝到了苦果和报应。

两年前,漠东草原一战,三千海东骑兵对北莽万骑,北莽被打得丢盔弃甲、一溃再溃。数千精锐,伏尸百里,成为草原野狼和天上秃鹫的口中肉食。北莽朝野震动,海东一战成名。

嘿嘿,了不起!天朝的皇帝心里赞叹。一面忌惮海东蛮子的彪悍,一面又暗暗庆幸。幸亏蛮子们人数有限,能战的不过万余,又幸亏海东与本朝疆域不相连接,双方并无直接的利害冲突。

皇帝心里盘算:北莽国动用二十万步骑,西凉国可动用十万步骑,敌军合计三十万,其中精锐骑兵超过十五万。帝国边境的几个镇戍军大营加上临时征召的边军,也能凑出三四十万之数。但骑兵不足十万,局面并不占优。何况边军数量虽多,然而多数战力孱弱、兵器破旧,勉强凑数而已。

皇帝喃喃自语道:“如此看来,海东的蛮族非得大大利用不可。至不济也能在侧后方对北莽的大军造成牵制。嘿!远交近攻,古人智慧诚不我欺啊。”心有所思,眉头却略略一皱。

远交近攻,说来简单,但可惜的是,本朝与海东素无邦交。天朝也缺乏纵横阖闾的外交之才。

天朝的官僚们,目光短浅,自命清高,一向视海东各部如山林里的野人。官员们靠不住,老皇帝不由得低声咒骂几句。

若以前的宰相还在,倒是筹划和海东结盟的好人选。

可宰相主战,皇帝不喜欢。一个长于政事、素有威望、又极力主战的宰相,权力太大,皇帝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宰相只能致仕归隐。

由于早些年朝廷罢免了宰相,权力收归了中央,三省三司多了不少山头,六部的官员们开始无所事事,累积的案卷小山一样。政事荒废,晋升、考评、监察更是混乱不堪,补官、买官、恩荫、纳职手段层出不穷,导致底下里涌出一大批无能昏庸贪婪的官吏,导致机构臃肿、人浮于事。

各路各州各县的大多数官员,根本无心处理公务,倒热衷于往王公大臣权贵子弟府里钻营。

没有了宰相,帝国的权力中枢开始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裂变。

“朕不需要什么劳什子宰相!”皇帝高声自语道。仿佛正身处朝堂之上,龙椅之中,下面是一排排毕恭毕敬的大臣们。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微笑。吏治,吏治,诺大一个题目,历朝历代都没有很好的办法。

皇帝虽然没有认为自己英明神武,可以彻底整顿吏治、根除弊端,但裁撤了宰相,皇帝就不能独力处理朝政、管理官员了么?

所以皇帝必须有皇帝的手段,朝廷必须有朝廷的章程。

既然不能杜绝官吏数量的增长,朝廷索性增加各种散官、虚衔、贴职的头衔,既不是实职,也没有俸禄。真正的职事官,由皇上直接任命或者皇上信任的大臣指派,在官衔上用“知、判、使、事”等鉴别区分,如此,朝廷便将要害的、关键的、特殊的职位任命权牢牢地把持在手里。

可各式各样虚头巴脑的官衔多了,不免让人眼花缭乱,一些老臣心里嘀咕,心生不满,御史台的御史们也多有上书直陈的,民间更有歌云:大官多如毛,小官贱如狗。

然而朝廷是并不在乎的。皇帝需要的是权力。

正如枢密院的大臣们无论怎样争权夺利,最终到手的无非是个虚衔、是个身份。没有皇帝的兵符,枢密院连条狗都叫不动。何况枢密院只有调兵权,没有指挥权;各路的节度使,只有指挥权,没有调兵权。

数十万禁军在皇帝的手里,禁军的统领,由皇帝直接任命,几个镇戍军的大将军、几个大州的节度使,大多数出自禁军体系,都是皇帝的心腹或亲信。

一手捏着官员,一手捏着军队,皇帝的江山稳如泰山。

但皇帝的精力也在无穷的纠结、权衡、煎熬中一天天的衰退、一年年的损耗。面对繁重的朝政,皇帝开始感到麻木和疲惫。

权力的过渡、皇权的继承,必须提上日程了。天朝,还没有立太子。

就在皇帝胡思乱想的时候,外边的天色渐渐昏暗,现下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几个老内侍悄没声的踱进来,手脚麻利地点着了宫灯,又垂手轻轻地退了出去。

皇帝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敲着书桌,陷入深深的思索中。

成年的皇子有四个,其余的皇子太年幼,自然不在考虑之列。大皇子年纪最长,很早就封了庆王,但骄奢淫逸,沉浸于声色犬马当中,谋略本事没有多少,娇妾美婢倒养了一堆,整日里遛马放犬,欺男霸女,在京城里,名声是臭了大街的货。

想到大皇子那一身的肥肉,行走时气喘吁吁的丑态,皇帝忍不住一阵阵的恶心。

俗语道:龙生龙、凤生凤,自己怎么就生养了这么个玩意?皇帝对于大皇子早就失望透顶,断了念想。

二皇子光王,最肖自己,又是嫡子,皇帝对这个孩子喜欢得很,早早就有立储之意,平日里也悉心教诲、精心培养。可惜这孩子没有福分,前几年得了场重病,突然就去了。回想起当日皇后撕心裂肺般的痛哭,望向自己那幽怨愤恨的目光,老皇帝止不住一阵阵锥心般的疼痛。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皇帝摆了摆手,强行把心里的悲痛压下。一边继续往下想,一边自言自语道:“老三么?聪明,乖巧,有才干,有名望,朝中不少人是盼望他坐这个位子的。不过老三最大的毛病,就是他太聪明了。身为皇子,想当皇帝不奇怪,不想当将军的兵士不是好兵士,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正常的皇子,老三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得严严实实,就有点奇怪了。”

皇帝是这个世间最最奇怪的动物,皇帝的心思也是这个世间最最难猜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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