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月举起双手,站在萧飒的风中。
她的衣襟被狂风吹扬,海蓝色的裙摆被吹扬如旗帜。金色的假发被风吹扬,露出一头茶灰色的齐肩发,和她眉眼温婉的笑容。
“你别怕,我们没有恶意。”
桑月的身体被白色的阳光照出了朦胧的质感,她的沉静亦如风铃竹般赫然不动。
大野长河抱着无线操控台,他的手就放在按钮上。
只要他往下面轻轻拨动,那些被困在空中的旅客们都会掉落下去和玻璃一起摔个粉身碎骨。
“你们都是这样说,都是这样骗我的,包括石井,包括所有人!”他痛哭流涕、歇斯底里。
原本就有些不对称的脸扭曲在一起,就像是被恶魔催溃地荒野。
土黄色的肌肤因为悲愤而青白。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桑月没敢往前走,她站在原地。“你为他去当抢劫犯,你应该很在乎这个朋友才对。他一定是让你恨透了,所以你才会想要杀了他对不对?”
“是,我以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是、可是他原来一直都在利用我。”大野长河伛偻着腰,抱着无线遥控台就像是抱着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所有人都嘲笑我,嘲笑我长得丑,嘲笑我用着和他们不一样的左手。只有石井、只有石井愿意跟我做朋友,我以为我找到了朋友……”
他太孤独了。
在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
因为他的身上总的散发着一股臭味、长的也很丑、学习也很差。没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也没有人愿意正视他的脸。
在人生当中,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你长得这么恶心快点去死吧。
——真是让人倒胃口的模样。
——看到你,一整天都会心情郁闷。
——你妈妈生下来你真的没有被你吓死吗?
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十年。
终于,拥有了一个朋友,石井太郎的眼睛里没有鄙夷和嫌弃。
他以为,自己交到了朋友。
那种即将脱离孤独的狂喜和珍惜,也让他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桑月静静地听着,眼睛的余角观察着降谷零的位置,看见他在逐渐爬向大野长河身后的位置。
“在石井说,他老婆欠下了一大笔钱的时候,我也真的在帮他想办法。我筹划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寻找目标……为了让石井尽快还钱,我偷偷地把那些钱塞到他的包里。可是、他发现了之后居然……”
大野长河咬着白森森的牙,又哭又笑。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已经被洗得掉色的灰衬衫,犹如潮湿的两栖动物匍匐在他的身上。
发现了大野长河是“雨夜杀人犯”的石井太郎,难以置信居然会有人为了他去抢劫,石井太郎对大野长河说——去自首吧,否则我就去向警方举报。
污浊不堪的恶念犹如横生的黑色藤蔓,在大野长河的心里面恣意生长,直至完全让正义感消失。
再或者说,从他决定抢劫第一个受害者的时候,那所谓的正义感就完全消失了。
“他居然……要去告发我?”大野长河抱着遥控台黑匣子的手臂用力,绷出了一条憎恨的线条。“不能原谅……”
“所以你不知道他其实是因为自己有糖尿病?”桑月抿唇,看着大野长河那张比癞□□好看不到哪儿去的脸,感觉到了一种骨子里的自卑。
这种自卑,她略有共鸣。
“这个重要吗?重要的是,我唯一的朋友也背叛了我。”大野长河的表情逐渐放大,他的情绪已经到了炸·弹读秒的最后倒计时。
桑月高声喝道:“可你为什么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景光看着她的背影,站在狂风旋涡当中却屹立如松,她的声音上一秒还如沐春风抚平大野长河的情绪、下一秒就镇定自若、铿锵有力。
这句话犹如一把刀,割开了缠绕在大野长河心里的黑色荆棘。
“你因为长相的问题,被人看不起所以选择了玩偶扮演者这样一个不需要露脸的工作,又因为石井对你的友好而坚信他是你唯一的朋友。你用极端的方式,来想要帮助自己的朋友,可是你并没有想过他能否接受你这样极端的方法。”
桑月把手摊开,让大野长河看到自己的手里并没有拿任何东西,自己不会对大野长河有任何伤害。
而大野长河陷入了自己的思想旋窝,只有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才有可能让他放下黑匣子。
大野长河声音沙哑、因为破音而古怪:“你长的这么漂亮,自然不懂我们这种人的心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我怎么没有?”桑月指着自己的脑袋,一字一句,无比真诚。“我看到血就会兴奋、失控,脑袋里面有一个声音让我去伤害别人。或许你觉得我再骗你,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这个,我被当成怪物、从小到大一个人生活不敢交朋友。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朋友,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忍受寂寞。”
她的声音彻骨回响,仿若来自天际。
直达心灵。
“你没有朋友,不是因为你的长相。而是因为你在内心里否定自己,你先把自己放置在了一个可怕的地位上。石井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他就从来没有因为你的长相而看不起你,反而和你做了朋友不是吗?”
“……”大野长河没有说话,但明显看表情并不相信。
“石井也没有背叛你,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告发你,就是想要给你机会啊。他想让你去自首,让你弥补自己做过的事情。而你给他的那些钱,他一分钱也没有动。他一直都在等着你,等着你自己迈出那勇敢的第一步!”
桑月微微挪动脚步,尽量拉近自己和大野长河之间的距离,她在心里读秒掐算着松田和萩原的时间,尽可能的把时间继续拉长。
大野长河无法信任她,她不懂,他们根本就不懂。
那种被所有人用异样目光打量的感觉、从未收到过公平对待的遭遇,不管是工作还是日常的交际。只有套上玩偶服的时候,才能看到别人对他展露出笑容。
有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或许会做这份工作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一米五八矮个子的女人,开玩笑似的拍打他的头套。头套从脑袋上滚落,他的模样吓跑了原本开开心心围绕着他的所有小孩子们。
——“这个人好丑!”
——“他是怪物!”
——“好讨厌啊!”
大野长河的泪珠大豆掉落,浸湿着他的手背。
“丑小鸭能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本身就是天鹅。”他说。“而癞□□永远也不会变,因为它本身就是癞□□。我为什么一出生就是这样,为什么就是我这个样子……”
“不。”桑月高声说道。“不管是癞□□还是丑小鸭,难道它们就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吗?难道它们就活该因为种类的不同而遭受歧视吗?倘若把天鹅放到癞□□的池塘,那美丽的天鹅岂不是也会被当成异类吗?大野长河,是你自己认为你自己就是癞□□,而忽略了你本身的价值。”
“!”大野长河怔住。
他看着面前那美丽的女孩。
她在用一个异常平静的表情面对着他。
在她的脸上,大野长河看不到任何鄙弃和嫌恶,只有人和人之间的平等对视。
她把他当成普通人,没有惨杂任何的个人色彩。
桑月慢慢朝他走去,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手势。
“你为什么要去听外界的话,为什么要自己否定,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放弃自己?丑小鸭并不是变成了天鹅才会有了存在的价值,而是因为丑小鸭发现它的存在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无论你是俊美还是貌丑、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是健康亦或是重病,你的存在都被你自己赋予了重要的意义。这个意义与任何人都无关!”
“曾经也有人告诉我,我的存在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负担和拖累。可是难道因为别人说你‘快点去死吧’你就真的要听他的吗?他算老几啊?!!!!!”
大野长河的狂怒被她瓦解,灵魂里的罪恶微微震颤,完全被击垮成了碎玻璃。
炽热的阳光融化了他的情绪,只剩下了嚎哭和悲愤。
“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杀了人……”
“那就给被你困在玻璃房里的40多个旅客一个机会吧,把那个遥控台给我。在事态变得更严重之前,放过他们吧,你不是一个坏人对不对?大野长河。”
桑月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感觉自己的指尖已经快要触碰到大野长河颤抖的身体了,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她就能把遥控台抢过来……
降谷零的位置已经到大野长河的身后了,他一只腿迈上来,整个人像是隐藏在暗处的猎人、蓄势待发!
只需要桑月把遥控台夺走,降谷零就能瞬间擒住大野长河!
可是。
一道警笛呼啸而过。
警察们来的非常不巧。
这刺耳的拉提声将大野长河心里的炸·弹读秒瞬间归零!
他回头看到了匍匐在自己身后的降谷零,悲愤暴怒怒吼咆哮:“你们骗我!!!!”
他伸手做出了,拉下了玻璃房坠落的摇杆的动作!
而另一个人动作更快,降谷零完全不顾自己的位置问题,用尽全力伸手抱住大野长河的脚踝。
大野长河跌倒在地,而降谷零也因为失去抓力整个人朝着地面跌去!
与此同时,场面瞬间陷入崩溃阶段。
桑月几乎是同时上前一步,夺走大野长河手里的黑匣子。
准备多时的伊达航迅速扑上来,摁住了大野长河。
远在操控室里的松田和萩原找到了无线接收器,把那根接收线剪短。
玻璃房没有垂直掉落。
里面的旅客暂时安全。
鼓风大作,飞入耳中。
一个人眼疾手快,冲过去抓住了降谷零空中的手,但那人也因为降谷零而被带下去。
“hiro!”降谷零的声音被风卷入到云层之中。
他们二人同时悬空,仅凭着景光的一只手,抓着一根摇摇欲坠的钢筋。
疾风宛如狂狼,拍打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那种极限的失重感,被厚重的风气大量入侵,降谷零整个身体都处于一个没有任何支力的状态,而景光明显也坚持不了太久。他抓着钢筋的手越来越松、hiro的脸色也越来越吃力。
楼底下的尖叫声起此彼伏。
他们呼吸的时候,都感觉那扑面而来的风,仿佛刀子似的挖割喉咙里面的肉。
“zero,撑、住——”景光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吃力。
他要抓不住了。
五指在一点点滑动、脱离钢筋。
在手松开钢筋的时候,一只女人的手稳稳抓住了景光。
伊达航正在摁住大野长河腾不开手,只有桑月能救他们!
桑月死死地抓住景光的手,她的胳膊被两个男人的体重带动,仿佛要脱臼了一样疼痛难忍,可是她不能松手。
如果松手了的话。
景光和降谷零,都会没命。
这可是30层楼的高度啊!
登高台的顶楼挂着许多防鸟刺,桑月的手抓着其中一根倒刺,另一只手抓着景光,
景光也没有松开降谷零,他们三个人仿佛硬撑着这口气,都祈求为对方的活命争取一点时间。
桑月半个身子也悬在空中,全靠着左手抓着防鸟刺护栏才没有往前栽。
景光看着她的挣扎和咬牙,有些不安:“有栖……”
“再、坚持一下。”桑月咬着后槽牙。
她感觉自己的整个手臂好像都快要重力脱臼了,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景光不要松开她的手。
在这一刻,桑月都快要忘记了如果警校五人组其中一人牺牲自己也会死掉的事了。她只觉得,这两个人不能死在这个地方,他们以后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如果现在死了。
那就太亏了。
防鸟刺上的倒刺并不锋利,但是如果有重力拉扯,再钝的刀子也可以割破皮肤。
倒刺扎入桑月的掌心肉,疼痛到了一定程度就是麻木,可肌肉却不会麻木。
掌心有冰凉的液体滑动。
桑月的眉心被烈火灼烧,那个充血般的瞳孔仿佛被恶魔占据了灵魂。
她的掌心被倒刺扎出点点血珠,滴在景光的脸颊之上。
温热又真实。
这是景光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到桑月眼睛的变化。
她的掌心被倒刺扎破,血珠顺着她的掌纹滑落,那猩红的颜色被风吹成一条线。
这条线仿佛有生命力一般,染红了桑月的眼睛。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扩大的质感。
咚、咚、咚!
每一下,都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桑月的耳边说。
松手!
快松手!
让这两个人掉落!
难道你不想看到他们摔成肉酱的样子吗?
血液和碎骨融合的样子,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艺术品。
——松开手,你能看到地狱。
景光看到她的表情在瞬间发生了变化,嘴角在不自主的上扬,露出白色小巧的牙尖像一个小恶魔。
她的眼睛里毫无怜悯和方才的执着,只有烈火燃烧般的兴奋和对毁灭的渴望。
毁灭。
她好想毁灭!
她好想……看到这两个人死亡的样子。
血液会用什么样的角度喷射出来呢?
嘻嘻,好让人期待。
——【拥有超忆症患者会出现极小概率的外物刺激亢奋状态,因为极度强大的大脑和不会遗忘的能力,他们会对某个事物有着深疼痛记忆,但这点因人而异,倘若触发很有可能会产生意识狂躁状态。】
——“我看到血就会兴奋、失控,想要伤害别人。或许你觉得我再骗你,但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这个,我被当成怪物、从小到大一个人生活不敢交朋友。”
原来如此。
这就是有栖桑月的秘密。
景光看到了一个站在针尖上的天使在朝着邪恶的方向倾斜。
那只抓着他的手,正在慢慢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