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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个人牵着他的手,他就乖乖跟着对方走了。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长安城。
一路上,寒楼有时候会安静顺从听话,只要抓住机会,就想尽办法逃跑、闹事。
但,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那个人都毫无反应。
寒楼对周围的侠客说,这个人是个人贩子,坏人,杀了他全家。
那个人也不辩解,静静坐在茶摊喝茶。
被质问的时候,淡淡地说:“是我做的。”
那群武林侠士围攻那个人的时候,寒楼趁机跑走。
那个人也没有看他一眼。
但是,当寒楼跑了很远很远,亦或者一觉醒来,总会看到那个人站在他前方不远处,像一个噩梦,如影随形。
那身雪衣,那枝蔷薇花,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不仅是寒楼的噩梦,是整个中原武林的噩梦。
一路上层出不穷的人来杀他,但寒楼没有见过他的身上有一滴血,半点伤。
啊,不对,还是有的,那天被寒楼咬伤的手。
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镇,寒楼那一次跑出去很远。
他又冷又饿,还遇到了真正的人贩子,把他这样年纪稍大的小孩子抓去采生折割。
在他绝望的时候,那个人贩子忽然一声不吭倒在地上,他和那些小孩子身上的绳子都断了。
寒楼不知道是谁在帮他们,他只管蒙头往前跑。
天黑了,到处都在放灯。
他才知道,原来那天过节。
街上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手里提着灯。
他很羡慕地看着。
他从没有在节日玩过灯。
尹风杨是为了给他寻找药引才失踪的,那五年里,柳若梅待他一直很好,吃穿住行,写字读书,都是和柳家的少爷们一样的。
但她也无心任何节日,甚至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要更加黯然神伤。
那时候的寒楼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即便遇到那些事,看见了过节,也还是会羡慕别人小孩子手里的灯笼。
那个人就这样从长街桥上走来,给他递一盏金鱼灯笼。
他愣愣地提在手里,心里万般不舍,还是咬牙摔在地上,金鱼就在火焰里烧毁了。
“你饿了,去吃东西吧。”
无论寒楼骂他是坏人、朝他踢打、吐口水、生气、逃跑多少次,甚至对那些伏击他的人报信,向周围揭穿、散布他的身份,那个人总是这样,无喜无悲,永远平静,永远不会生气。
直到寒楼自己累了。
他真的想要反抗,不想屈服,可他好饿也好累。
那个人牵着他的手,给他擦脸上的尘埃,他也没有力气反抗。
那个人带他到馄饨摊子吃饭,给他买牛肉烧饼,他也没有再扔在地上。
他要报仇,可他好饿。
他就那样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个人不在他身边。
寒楼愣了一下,他以为对方终于厌烦了,准备抛下他了吗?
可是这里这么陌生,他自己一个人要去哪里?
热闹的街市,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世界变得陌生而可怕。
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寒楼愣愣回头。
那个人站在灯火之中,好看得让整个街上的人都驻足回望的脸,没有任何情绪。
乌黑的眼眸像是秋日清晨的一泓湖水,冷月、寒露、蒹葭、薄雾,像读不懂的诗一样,在他的眉睫眼神里沉敛。
那个人执着一盏琉璃做的金鱼灯笼,没有表情,轻声认真地对他说:“这是街上最好看的金鱼灯笼,如果碎了就没有了。”
他把灯笼递给寒楼。
寒楼愣了很久,接过了。
他那时候想通了一个问题。
如果要报仇,他不应该逃跑的,他应该跟在对方身边,学习对方的本事,这样,长大后才能找到报仇的办法。
不然,等他长大了要去哪里找到对方呢?
他执着灯笼,任由那个人牵着他的手走在七夕的长街。
之前还陌生可怕的长街,又一次变得梦幻美丽。
“想玩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不玩?他要报仇,他要花光对方的钱,让他没有钱住好的店,吃好吃的,换最白的衣服。
那一晚,怀着悲愤报复的心态,寒楼第一次在七夕节日了尽情地玩了起来,买了很多东西。
那个人并不制止。
他要什么,给他买什么。
但最后,那些东西都是寒楼自己拎着。
那个人什么也不拿。
寒楼抱着一大堆东西跟他走着,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将东西扔在水里不要了。
那个人也毫无反应。
“我把你买的东西都扔了,你不生气吗?”
那个人说:“那是你的东西,你不想要当然可以扔。”
寒楼:“……”
他们没有了钱。
不是因为寒楼买东西花光的,因为那个人对钱没有概念。
那个人卖了马和他步行往西海走。
那个人果然没有钱买白衣了,他穿着天水清绿的衣服——那衣服起初是青色的,因为洗了几次褪色了,变成的这个颜色,寒楼亲眼看见的。
他们住不起店了,每天风餐露宿。
每天吃饭的时候,那个人会把饼和野外钓的鱼烤了给寒楼吃。
寒楼没有见过那个人吃东西。
他起初怀疑那个人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吃了好吃的,但他撑着不睡观察了一天一夜,发现那个人是真的不吃东西。
寒楼意识到了什么。
下次吃东西的时候,他把半块烤饼分给那个人,闷闷低着头不看。
他胡乱想着:他才不是什么好意,也许饼里有毒这个人才不吃的;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应该被他长大后,报仇亲手杀死,不应该饿死在路上。这个死法也太可笑了。
但,那个人没有接他的饼。
没有表情,淡淡地说:“好难吃。”
寒楼:“……!?”
那真的是个,寒楼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人。
为什么会有人明明那么坏,却那么好看,坏人不应该是面目可憎的吗?
为什么会像庄子写得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止?
寒楼甚至担心,对方会把自己饿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挖野菜,给那个人熬鱼汤喝,只好悲愤地撒很多盐。
那个人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喝了汤。
只是下次,他的烤饼和烤鱼因为缺乏盐变得有些难吃。
寒楼想,他没有跟我说谢谢呢。
有那么短暂的时间,寒楼几乎都要忘了,他们是仇人。
直到即将到达西海的最后一站,一群武林人士伏击了他们。
那些人装作路人经过他们,趁机抓住了寒楼,威胁那个人。
“别过来,再动一下我就杀了这个小孩!”
“请便。”那人淡淡地说。
寒楼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是怎么杀人的。
他手中的蔷薇枝,柔软无害,穿过人的身体,便催生开带血的鲜绿,饮饱了血便开出血色的蔷薇花。
只有那张神仙一样俊美的脸上,从始至终,无喜无悲,像春夜静谧的湖水,甚至是温柔的。
满地的尸体,和扔在地上的血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