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是正经八百地跪坐着,唯有他,都快平躺着了。
主题一出,众人齐刷刷地注视着我,阅览观赏起来,明目张胆地看,光明正大地看,不但看,还三三两两交流评论。
此刻的我定像极了画室里被临摹的石膏像,但石膏像是石头,我不是。
我顿觉踧踖无所措置,不安极了,也再不觉得周子陵“随和亲切”了。
傅焱给众人留了点厘清思路的时间,然后站起来道:“今日诗话会的主题为‘蓝衣’,不限体裁,上家指定下家,作不出的,罚酒一盏。蓝衣是妙音的牌令,就从妙音的对家开始。”
坐在云缈正对面的仕子闻言站起,向周子陵行了一礼:“我与岭远兄乃是同宗,亦姓周,名宪,字宗文。家父是舶运司副使周勉,日后还望岭远兄多多指教。”
周子陵颔首道:“宗文,请罢。”
周宪看向我,凝神作思一忽儿,缓缓开口,一气呵成:
“蓝兮衣兮,何浣我衣,衣也新兮,人何以离兮,漫道归来何时?
蓝兮衣兮,汲水浣衣,衣也艳兮,人何以别兮,长路相逢何期?
蓝兮衣兮,湍溪漱玉,玉也皎兮,人何以诀兮,恓惶此心何依?
蓝兮衣兮,翳云破晓,晓也焕兮,人何以惘兮,暝茫迷途何羁?”
我一时怔忡,想着那两句“此心何依”、“迷途何羁”,耿耿不能释怀。
周宪对周子陵道:“微末伎俩,在岭远兄面前献丑了,疏谬之处,望兄斧正。”又对我道:“胡乱揣度之言,如有唐突冒昧,还望姑娘勿怪。”
我还未答话,周子陵先打趣道:“宗文倒是会‘体贴’人。”
周子陵开腔“搞暧昧”,众人跟着笑,有道:“姑娘无羁,不如就宗文,宗文到底能懂。”有道:“却将妙音至于何地?”又是一番调笑。
我心生恼火:这个周子陵,非但不是个“随和亲切”的,反而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惹事精!
傅焱清了清嗓子,适时打断众人的嬉闹:“宗文,你来指定下一人。”
周宪道:“本就是妙音的牌令,我不过是抛石引玉,自然由妙音来接。”
云缈长吁短叹,苦笑着道:“我就料到宗文要点我,在座皆知我不会作诗,宗文不厚道,摆明拉我作衬托,唉!”
傅焱道:“不限体裁,你作歌、作曲、作乐皆可。”
云缈摆手道:“我可不会现场作,实在是无能为力。”
傅焱道:“那就罚酒罢。”
“容我再想想。”
云缈忧郁地看向我,许是想从我脸上摘出现成的诗句来,寻之不得,遂又望向旁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到乐伶们身上,过得许久,方道,“有了两句,是蓬莱兴的那种带律的小诗,行么?”
傅焱道:“可以,不为难你,不论什么体裁,你作得出便可。”
云缈道:“纤巧双双手,婉转四四拍。临江登画楼,蓝衣照暮霭。”
我掩嘴而笑。他的前两句可称得上妙手偶得,后两句却明显是为了应题牵强附会来的。
云缈叹道:“罢了,罢了,我自罚罢。”
按说云缈已经自罚,旁人也不能再作难,但那周子陵偏死缠烂打:“可见妙音的心思全不在‘蓝衣’上,不如让出牌令罢。”
傅焱便道:“妙音,你指定下一人,若比不过,便须让彩换牌。”
云缈为难地道:“恐怕不成,换个彩头罢,这位姑娘并非阁里的姐儿,不便使唤。”
我本不懂诗话会的规矩,不知他们所言何意,听到这时便明白了几分。
原来他们带来的姑娘们除了添茶倒酒、赏心悦目之外,还兼具赌彩的作用。
我这才回过味,顿时明了,周子陵起“蓝衣”为题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小树见我恼怒,暗中扯住我衣袖,用极轻的声音道:“姑姑不可……”
我面向周子陵,端出一副“崇敬”的表情,“真诚”地道:“尝闻周公学识渊博浩瀚,今日见周公指点诸子,更觉深不可测。小女子斗胆请周公作诗一首,也让我这尺泽之鲵见见江海之大?”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满场寂然,有些人则倒抽冷气、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小树扯着我衣袖的手僵了僵,然后缓缓地垂了下去,低着头匿至阴影中。
我想着周子陵若真能作得好诗,我也真心服他,他若只是假着东临君的权势耍威风,我刺一刺他,也让他知道要收敛些。
说到底,这仍是一场诗话会。
我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为何众人皆看疯子似地看我?
过得良久,傅焱皱着眉头,沉声道:“妙音,送这位姑娘出去罢,下回莫再带些闲杂人等来了。”
周子陵抬手示意傅焱且住,对我的挑衅丝毫不恼,反看着我笑起来:“我好像见过你。”
我撇了撇嘴,心里正嘲讽他的开场白太俗套,他又道:“在画里。”
我愣了一愣,周子陵忽又不着边际地道:“他日你到郢都,可来寻我,我引你与家师相见,或许你们能谈得来。”
这下子不但我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再一次成为全场焦点。
连一直镇定自若、处事泰然的傅焱都面色数变,又惊又疑地审视起我来。
只周子陵依旧笑眯眯的,浑若无事,他这副优哉游哉的人间看客模样,突然让我很是怀疑他的用心:说什么引荐东临君,我看起来就不是混官场的人,结识东临君有何用?他说不定就是想看我出糗罢?
周子陵搅浑了水便甩手不管了,傅焱只得站出来收场子:“岭远兄说笑了,东临君是何等人物,岂是随便谁都能见得的?”
周子陵不置与否,一笑而过,复看向我:“方才说到‘作诗’。”
他两手一摊,作无奈状,“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会作诗。你听哪个说我学识渊博浩瀚的,你只管教他来作,他若作不出‘江海之大’的,我替你啐他。不过——”
他略做一顿,无赖地道:“蓝衣美人若肯屈尊坐到我身边来,我便自罚一盏,三盏也可,多少盏你说了算,喝酒嘛,我还是会的,如何呀?”
“不行!”
回答得掷地有声,拒绝得斩钉截铁,气势汹汹,威风凛凛。
虽然我很想如此霸气地给周子陵施一点颜色,可我的怒火还没有燃烧到足以炸了理智去得罪这一堂权贵的程度。
我惊愕地循声望去,门口处立着一个人,被踹开的两扇门板犹在剧烈地晃动着,向人昭示着这位不速之客的盛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