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美貌的震慑力要比怪物的震慑力小一些,我先回过神来,目睹着他眸子里的神情变化,从震惊到疑惑,从疑惑到恐惧,从恐惧到忧虑,最后交织拧成一句疑问,自牙缝里艰难挤出。
“你……怎会在这里?”
虽然深山老林里乍然冒出个陌生人的确有些稀奇,可他的反应也太过了罢?
我释放笑意,解释道:“我迷路了,不小心就走到这里了。”
说着,又忙将断月系回腰间,将箭支扔远,举起双手,以让他放心:“这位先生,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拿着弓是猎兔子的。”
那兔子一见我,瑟瑟发抖,哧溜一下从他怀里跳到地上,蹿进树林里逃命去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放下了武器,可那白衣男子却似更害怕了,又惊又惧地死死盯着我。
我感觉很是受伤:我有多么不堪,才能把人吓成这副模样?
我往后退了几步,高举双手保证道:“我真的没有恶意,你要是很讨厌我,我可以立马就走。”
白衣男子闻言身子一震,颤声道:“莫离,你……”
月光下,他的眸子雾蒙蒙的,泛着点点星光,哀伤又迷惘。
我心下恻然,不忍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莫离。我的名字叫作‘黎墨’。”
白衣男子闻言,身子颤得更厉害了,像要站不住了似的,一字一字,艰辛地道:“原来……如此。”
我不解地道:“原来如此什么?”
白衣男子不答我的话,抬头凝视着浩瀚星空,许久之后,方缓缓道了句:“好吧,我叫‘慕星湖’。”
虽然他的神情举止让我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既跟我通了姓名,可见并非全然无意结交,我便也礼貌地回了句:“慕先生好。”
好端端一句话不知怎么就触了他的逆鳞,他恼火地道:“莫这般唤我!”
我抿紧唇,暗暗想道:这人美则美矣,脑子却好像有点问题,神经兮兮的。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得好,独处荒野也比跟个情绪不稳定的癫子共享屋檐安全。
我萌生去意,遂又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道:“无意至此,亦不欲惹先生不快,若有打扰还望见谅,我这便告辞了。”
慕星湖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走到哪,他的目光便跟到哪。
他穷追不舍的眼神让我更生怯意,再不迟疑,快步而行,离开了他的视线。
一入树林,光线陡暗,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走了一阵,天上蓦地传来一声唳鸣,我吓了一大跳,透过树枝缝隙望向天空,只见头顶正上方盘旋着一道黑影,体量甚巨,应是一头鹰隼类的大型猛禽。
再胆肥的人恐怕在荒郊野岭走夜路时被一头猛禽盯上都不会太好受。
我顿住脚步,不敢再往丛林深处走,心想:即使借宿不妥,便在湖边休息一夜也好,那处地形开阔,又有人家,如遇野兽,可以及时发现,也可求救避难。况且有人的地方,意味着有火,野兽通常会主动远离。
我想了想,转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哎呀”一声,一拍额头,想到一桩要紧的事:那个癫子该不会就是东临君罢?毕竟那等姿色的绝世大美人不是一抓一大把、满地乱跑的。
可东临君不应该姓“姬”或“盘”么?以他的身份地位,再不喜欢跟人相处,身边怎么也应该有一两个保镖罢?最重要的是,作为能在楚国呼风唤雨的权臣,东临君怎么也不应该是个脑瓜不拎清的癫子罢?
我抱着满腹狐疑回到了湖边。
慕星湖仍立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见我回来,目光便又凝在我身上,只是悲喜俱已消解,温润如初,淡漠如初,没有任何旁杂的情绪。
又一声唳鸣传来,我抬头看去,那黑影盘桓了一圈,便飞远了。
我去而复返,脸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贴上笑脸打圆场道:“是了,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个事,你知不知道这山里哪有清修避暑的好去处?”
慕星湖道:“此地便是清修避暑的好去处。”
我心一紧,试探地问:“你一直住在这里么?还是才过来没多久?”
慕星湖道:“我在此地住了很多年。”
我“哦”了一声,推知他并非东临君,应是个隐居于此的隐士,便松懈一口气,又见他这时看起来已平静了,于是以商量的口吻好声好气地道:“先生,我走乏了,借你的地,在这湖边待一晚行么?我不会去打扰你的,我明早就走。”
慕星湖眉头微微一皱,道:“你可以去屋里睡。”
慎重起见,我摇了摇手,婉拒了他的入室留宿邀请:“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不用啦!湖边风景好,待这里挺好的。我进山前也准备了厚衣裳,这时节晚上也不太冷,就当露营了。”
慕星湖的眼眸瞬间黯了下去,神情萧索,看起来又不平静了。
我自觉不受他的待见,便识趣地不说话了,从包裹里拿出剩余不多的干饼,珍惜地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慕星湖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了,片晌又回,搬来一堆锅碗瓢盆并一个炭火炉子,然后卷起袖子,到菜地里摘了些菜,又到湖边打了桶水,将菜洗净,再切好,串在竹签上,就着炉火烤了起来,全程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忙前忙后。
待他烤好了两串芋头和苕菜,香味飘来鼻端,我禁不住咕嘟咕嘟地大吞馋涎,凄凉地想:大概没什么比让一个饥肠辘辘的旅人眼睁睁地看别人吃烧烤更残忍的事了。
我耐不住起身走了过去,眼冒绿光地盯着他手里的两串烤菜,问道:“卖么?”
慕星湖微微一笑,眸中霞光流转,面上阴霾尽去,如云开雾散,天晴明媚。在他惊世绝艳的容颜上,这一笑的绽放,让天上的明月,也霎时暗淡了几分。
“卖呀,两贝一串。”
我豪气地摸出一粒碎银,放在他脚边上:“管够么?”
慕星湖笑道:“管够。”
我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拿过他递来的烤芋头和烤苕菜,一手一串,狼吞虎咽。
他一边烤,我一边吃,吃得虽多,但来来去去就是芋头、苕菜、青菜、浮萍这几样素菜。我的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总觉还被吊着,便又摸出一粒碎银,放在他脚边上:“你家有肉么?我想吃肉,除了狗肉,什么肉都行。钱不少你的。”
慕星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点在我的唇上,轻轻扫过我的牙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缩回手,唇边浮起浅浅笑意,眸子亮晶晶的:“好了,肉已吃了。”
我维持着微张着嘴的姿势愣住了,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无关喜恶,只是感觉有一丝丝……熟悉。
慕星湖拿起两粒碎银纳入怀中,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银子我也收了。”
在我犹自失神时,慕星湖已起身开始收拾残局,洗刷炊具,不再理我。
我抱膝坐在湖边,心绪纷乱,脑子里不住地闪过他方才摸我嘴唇的情景,闭着眼睛,脑袋在臂弯里拱来拱去,怎也睡不去。
心乱难眠时,不远处传来舒缓轻柔的箫声,令我恓惶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呼吸越来越长,不知不觉,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