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小树舔了舔干裂的唇,声音有些嘶哑:“今日一早钱府家仆打扫后花园时,发现了平遥的尸身,他脚上绑了石头,脖子上有勒痕,看腐烂情形应是昨日未时至申时之间被谋杀的。”小树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下去:“正是姑姑离开钱府后,我潜入钱府前,发生的事。”
小树又要说话时,我抬手道:“不必说了。你跟我来。”我携小树至平远屋中,绘梦昨夜一直在此照看,见到我二人时,行了一礼:“姑姑,平老先生还未醒。”
小树急问:“爷爷怎么了?”
我轻声道:“昨日遇到些事,晕了过去,已经请医倌看过了,不妨事。”
小树眼睛一红,别过了脸,不忍看他。
我叹了口气,问道:“绘梦,成珏先生回紫府了么?”绘梦摇了摇头:“成珏先生昨夜亦住在此处,就在最西边的那间房中。”
我同小树去寻梁潜,开门时,他披着一件袍子,露出大片胸膛,我尴尬地扯出一个笑来:“今日可真热!”
梁潜何等聪明,闻弦歌知雅意,当下背过身去,系上衣带,我小声咕哝了一句:“你和周大哥还挺相配的。”二人都不喜规矩地穿衣盘发。
“谁是周大哥?”
“周子陵。”
梁潜转过身,眯了眼细细打量着我:“你和子陵何时这般要好了?”
梁潜这一声“子陵”,唤得十分微妙。
周子陵颇有名望,晚辈要称呼他,必是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周公”。许多平辈,如云梦城的那些仕子文生们,为了表示尊敬,以晚辈自居,亦唤他作“周公”。即便不称“周公”,平辈之间,亦该称其字,只有长辈或亲近之人,才会直呼其名。
由此可见,梁潜和周子陵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不答反问道:“成珏先生莫不是要将我一直晾在屋外?”
梁潜让开了道,我和小树进了屋子,在长几旁坐下,我自顾自倒了杯水,抿了一口:“成珏先生,平遥死了。”
梁潜抱着双臂,斜靠在门上,耷拉了眼皮,“嗯”了一声。
我放下杯子:“你昨日说,钱府有一桩命案,可是指此?”
小树呆了一呆,吃惊地望向梁潜:“先生竟昨日便知晓了?”
“你那位女医友人给钱夫人的孩儿诊断时,说了那番话,我便知,平遥的死期到了。”梁潜轻叹一声,“平遥此人,好赌成性,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终招致杀身之祸。”
“你又没见过他,何以得知?”
梁潜道:“平遥又不是生意人,一夕之间,急要一百两银子,十有八九是好赌。他既强占钱夫人的身子,又向她索银子,还欲图谋整个钱府,可见其狂妄与贪婪。他为求财,不顾钱夫人母子死活,可见其唯利是图之秉性。那钱夫人容忍了他近十年,可见性子柔弱,毫无主见,惯于从他。但平遥此番威胁到了她孩儿的性命,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她定然会奋起反抗。物极必反,一个生性柔弱的人,被逼急了,反而更易走上绝路。”
我拧着眉头:“你的意思是,平安的娘……杀了平遥?”
梁潜点了点头:“若我推断不错,事情大致如此:九年前,平遥和钱夫人为谋生计,离开桃源镇,来到郢都。依平遥那花银子大手大脚的习性,定是入不敷出,极有可能将钱夫人卖到花楼里去过。钱夫人机缘巧合,被钱禀真相中,娶入钱府,平遥藉此在钱府谋了职,从此把钱夫人当做了摇钱树,肆无忌惮地索取。我猜钱夫人之所以给孩儿服下大量安神药物令他装病,应是平遥答应拿了这一千两黄金,便远走高飞。但此事迟迟未成,定是平遥贪心,见钱禀真能舍千两黄金救钱夫人的孩儿,便想要更多。钱夫人无奈,只得将孩儿的病拖延了下去。”
小树道:“我今早得知平遥死了,对钱夫人生了疑心,便去查了她,先生料事如神,钱夫人入府前,确然是花楼女子。”
我听得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道:“这平遥真是狼心狗肺!”
梁潜又道:“赌坊正是在柿子街中,绘梦带平远和平安散心时,平远瞧见了平遥,就跟了过去,父子相见后,平遥将平远带回了钱府。你和那位女医离开钱府后,钱夫人已起了杀心,得知平遥将平远带回府,更怕自己被起底,便动了杀机。”
小树白了脸:“爷爷他昨日……”
“他昨日走失了,直至日落,我们才在城东乱葬岗找到了他。”我叹了口气,又问,“平安的……钱夫人既杀了平遥,为何不一并杀了老伯,难道不怕他寻仇么?”
梁潜道:“我昨日琢磨着,有两种可能:一是钱夫人杀了平远,找个地方随意埋了或沉入湖底。二是钱夫人不杀平远,将他扔在荒僻之处。”他顿了一顿,“钱夫人不杀平远,有两个原因。一则为了平安,二则嘛,杀了平遥后,她也没打算活命。”
梁潜竖起三根手指:“三日之内,她定会去投案。”
“你又不是钱夫人,怎能如此肯定?”
梁潜道:“钱夫人护犊得很,钱府出了命案,官衙彻查,若她被起底,钱禀真即便饶过她的孩儿,也能想见,那孩子一生都会活在白眼之下。倒不如她自己去投案,说平遥觊觎她的美色,欲行不轨,她急怒攻心,这才将他杀了。即便他日受到律例制裁,也能博个好名声,不教孩儿受累。”
我蹭地一下站起身,颤声道:“小树,跟我回紫府!”
我二人匆匆驾车赶回紫府,接了平安,便直奔钱府。
平安哭得双目通红,见到我们便追问平远的下落。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平安,不用担心,你爷爷没有事。有个小孩得了重病,咱们去瞧瞧他,然后便去找你爷爷,好不好?”
平安哭道:“我想去找爷爷!”
小树为她抹去眼泪,轻声道:“安儿,听话。”
平安抬头看向小树,过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听小树哥哥的话。”
到了钱府外,小树停妥马车,道:“安儿,进了钱府,你要听姑姑的话,不许使性子,知道么?”
平安咬着嘴唇,点了下头。
藉治病之名,我和平安顺顺当当地混进了钱府,昨日那盘问之人见了我,登时竖起眉毛,不耐烦地道:“你昨日不是被主人轰出去了么?今日怎的还敢再来?快走快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我觍颜道:“我姐姐寻思了一晚,想出一个法子,定能救你家少主人,还请你通报一声。”
那家仆睨了我一眼:“既如此,我再为你说说去。”
不多时,那家仆便回,道:“夫人有请。”我和平安跟着他,到了后院,却未见钱禀真,只钱夫人在。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又问道:“钱先生今日怎的不在?”
钱夫人那双黑曜石般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光彩,人看上去痴痴呆呆的,过了许久,她才恍恍惚惚地回道:“府中有事,他去忙了。”
我喟叹道:“夫人可真美,只盼我的女儿长大后,也能像夫人这般美,亦像夫人这般好命,嫁入钱府这样的朱门富户,一生平安。”
钱夫人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盯着我,我拉着平安的手:“安儿,来给这位夫人磕个头,沾沾她的瑞气。”
平安依言跪下,磕了个头。
钱夫人哆嗦着唇,眼珠不错地盯着平安,一言不发,良久之后,她攥紧了袖子,缓缓地道:“姑娘说笑了,你这般年纪,怎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一笑置之,转身进了里间,却发现屋子里原本堵住的窗户皆是大开,一片敞亮,清风徐来,暗香浮动。
我打量着躺在床上的男孩:“少主人看着比昨日好些了。昨日未瞧仔细,今日一看,少主人这长相真真是随了夫人,可爱得紧。安儿,你说是不是?”
平安怯生生地看了看那男孩,小声道了句:“这个弟弟长得真好看!”
我转过身,笑道:“夫人,能让安儿摸摸少主人么?”
钱夫人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嗯。”
我牵着平安,走到床边,跪坐于地,将平安的手和那男孩的手放在一起,平安这才壮着胆子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又握了握,笑道:“他的手真软!”
平安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的脸颊,又点了点他的鼻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我牵了平安,道:“既然少主人有所好转,我姐姐的法子想来也用不上了,我这便告辞了。”
钱夫人道:“请罢。”
路过钱夫人身边时,我停了脚步,千言万语在嘴边辗转徘徊,终究只化作了一声浅浅的叹息。
“夫人,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