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湘儿微微一笑,眸子里闪过一抹亮光:“你与我说起从梁国一路走来的见闻,我觉得有趣极了。譬如白头山终年积雪不化,那是什么样的呢?飞星楼有九层之高,站在最上面,是不是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叹我人生已过了大半,却从不知楚国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原来竟是如此。
我心中颇有些好笑,叹道:“我是无用之人,几个山贼就差点要了我的命,遇到戍边的小卒也得点头哈腰,为了省些许银子,风餐露宿,挤在马厩里过夜也是有的。若是换做你呀,吃好的、住好的自是不说,那些个兵将,得反过来对你点头哈腰,若是遇到山贼,你不将山贼窝一锅端了,算是菩萨心肠、手下留情呢!你要去白头山、飞星楼,易如反掌。可我要学你的本事,却难如登天,若要拥有你的地位,那得重新投胎。你又何须来羡慕我?”
“妹子,我羡慕的,不是你去过白头山、飞星楼。”屈湘儿笑了笑,与我碰坛对饮,半坛子酒干了,她目光飘向远处,轻声道,“是你可以去、去任何地方的……”
我心中一动,霎时明白了她所求为何,暗叹一声,垂眸不语。
“人言周国的最东面,有一条极宽极长的河,无边无际,那条河会有多宽多长?比郢河、楚江还要宽、还要长么?人言蓬莱是世界之东极,日出之地,每日时辰一至,便有十只神鸟驮着太阳升起,不知是否确有其事?蓬莱再往东,是否便是天极呢?天极之处是否果如传闻所言,有四根擎天之柱?那擎天之柱又是什么样的?若是顺着擎天之柱上行至极点,是不是能到天宫,看到众神呢?站在天宫看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月亮上只有神女嫦娥和她的玉兔,她一个人,每日里做些什么呢?尝闻西面的昆仑山上,有终年花开不败的悬圃,悬圃有神龙看守。那悬圃是什么样的呢?”
屈湘儿一面凝神思索着,一面说着,“还有北面的代国女君万俟瑜瑶,她又是何等样人?代国以北,穿过茫茫草原和沙漠,越过北极海,又是什么地方呢?”
我喝了一大口酒,叹道:“你说得这些,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洪荒宇宙何其之大?相比之下,你我不过蜉蝣蝼蚁一般。”
“是啊……蜉蝣蝼蚁一般……”
屈湘儿眸子一暗,声音低了下去,悢然道:“国家存亡,朝代更迭,周而复始。楚国灭了数国,又会亡于谁手?勾、覃、屈、周四大世家,周家一门三相,覃家历代九后,数百年荣华,何等辉煌?二家皆曾盛极一时,门庭若市,如今宗族子弟天涯零落,门可罗雀,安者几人?勾家、屈家又焉能长盛不衰?”
屈湘儿且饮且道:“人生不过百年,匆匆来去。可蜉蝣蝼蚁般的我们,占据尺寸之地,却为浮云般的虚名虚利,彼此倾轧,斗得头破血流。似我这般,看似光鲜,却不敢说错一个字、走岔半步路。这些年来,我何尝没做过昧着良心的事?又多少回忍气吞声,甚至背弃心中的道义?”
“这世界如此博大而奇妙,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可我,却只能挣扎于泥淖之中,平白惹得一身血腥污秽,耽误了大好人生……”屈湘儿自嘲道,言罢,扬起脖颈,径自往喉咙里倒了半坛子酒,饮罢酒,眼眶已是一片通红。
我瞧着她这般神态,心中亦是酸楚,险些落泪。
可细细一想,又觉哪里似乎不大对劲。
屈湘儿向往自由,这是心灵至深处的渴求,绝非朝夕之念或一时兴起,不吐不快。她出身行伍,与朝中贵妇们怕是难以相处,或许我这山野民女,更对她的脾性,她视我为友,倾诉心事,亦无可厚非。
可眼下我身处囹圄,委实不是时机。若说是因萧亦城当众呵斥她,引她不快,这才将我从王宫劫出来深夜诉苦,她的胸襟还不至于如此狭隘,心智亦不至于如此幼稚。
我心念电转,问道:“姐姐,出了何事?”
屈湘儿闻言,肩膀颤了颤,蓦地看向我,眸子里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坚持瞬间崩摧,清明遁去,血色洇染,看上去空洞而可怖。
我惊道:“究竟出了何事?”
屈湘儿猛地低下头,双手掩面,压抑的低泣声从指缝一缕一缕地淌了出来:“我付出了半生,搭上了一生,竟全然错了,全然错了……”
“姐姐,什么错了?”
屈湘儿并未回答我的问题,我亦不再多问,安静地陪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良久,她方止住了哭泣,缓缓地从手掌中抬起头,泪痕犹湿,目光飘向黑魆魆的江面,神情木然,连声音都是死气沉沉的:“你说,数十万人的血,汇成江流,是不是也像这样,看不到尽头?”
我心中骇然:“姐姐,你在说些什么?”
屈湘儿哆嗦了一下,似找回了些神识,摇了摇头:“你只当我胡言乱语罢了。”她转头看向我:“妹子,我有一事相求。”
我颔首道:“姐姐只管说便是。”
屈湘儿眸子里幽光浮动,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语气里有着破釜沉舟的坚定:“他日我若是做了什么荒诞的事,还请东临君在大王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替我圆了过去。”
我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蹙眉道:“姐姐,你想做什么?”
屈湘儿道:“你莫要紧张,我向你保证,此事绝不损及东临君半分利益。”
我摇了摇头,急道:“你此时郁结于心,万不可因一时意气,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呀!”
屈湘儿笑了笑,道:“我初识萧亦城时,他是个靠砍柴维生的樵夫,还是个鳏夫,一贫如洗,孤苦伶仃,且年长我许多。那时我青春年少,多少达官贵人家的青年才俊挤破头想做屈家的女婿?可后来我决定嫁给他,也不过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如今这个决定,我却想了恁久,足矣。”
萧亦城出身贫寒,因家中排行老三,便唤作萧三郎。“亦城”二字,乃是拜入屈九先生门下时,屈九先生所赐之名。
他的传奇故事,评人们不厌其烦地说了千千万万遍,我即便不曾专程去听,这些事却也是耳熟能详的。
当时并未觉得如何,如今从屈湘儿口中听来,心中却是一番波澜,久久不能平息,寥寥数字,便是半生。
我还待说些什么,屈湘儿已道:“时辰不早了,我得送你回梁国使馆了。”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犹豫不决,终究叹了口气,不复多言。
屈湘儿又悄无声息地将我送回梁国使馆,我正待掀窗而入时,她忽地抬高了声音,道:“妹子,今夜多谢你陪我饮酒。你也毋须太过担忧,我自会想法子保你。那褚宜徐,我还不放在眼里!哼!”
她这番话说得颇令人捉摸不透,可未及多问,她已飘然远去。
我大惑不解地挠了挠头,推开窗户时,借着稀落的星光,却见刘恕靠坐在床头,微垂着头,略抬了眸子看着我,唇角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